遲子建一壇豬油原文(2)
我說什么也不敢騎馬了。鄂倫春人覺得過意不去,他對老大說,他可以抱著他一同騎在馬上,老大嚇得連連說,我走得動。鄂倫春人要把坐著老二和老小的籮筐吊在馬上時,他們也都哇哇叫,不愿意。他們一定是怕像我一樣被顛下來。結果這匹馬最后馱著的只是散裝在背簍中的豬油。怕它們互相磕碰著,鄂倫春人捋了幾把青草,把它們掖在悶罐、碗和半開的油紙傘之間。每走半個小時,他就去換崔大林,幫他挑會兒擔子。
就這樣,我們走走停停,把太陽走落了,把月亮走升起來了,把野兔走回窩了,把眼睛锃亮的貓頭鷹走出來了。晚上八點多鐘,到了小岔河經營所。那時籮筐里的老二和老小已經睡過去了。老潘見了我,還有心思開玩笑,說是有兩個牛郎幫我挑擔子,福氣不小啊。
那時經營所的房子只有七八棟,有三十來個工人,其中七八個是帶家屬的,比我早到不了多少日子。我們住的房子是板夾泥的,很舊,老潘說那還是偽滿金礦局留下的呢。我說,那我得留神點兒,說不定哪天挖地,挖出塊狗頭金呢!
鄂倫春人把我們送到后,騎著馬走了。我嫌老潘沒留他過夜。老潘說,他們睡不慣屋子,喜歡住在林子里,你留他,他也不會答應的。
我折騰得骨頭都快散架了,安頓好孩子后,我燙了個腳,上了炕。快兩年沒見老潘,我有一肚子的委屈。豬油壇子碎了時,想著晚上給他點兒顏色看,可一見著人,就剛強不起來了,看他哪里都親,最后還不是睡在一起了。
只一兩天的時間,小岔河的孩子們就熟悉起來了。老潘說年底時還要上一批工人,到時組織上會派來一個教師,那時老大就有學上了。不然他這種年齡不上學,在大山里就耽擱了。
我把豬油從悶罐、碗和傘中用勺子刮到一個臉盆里,用它做菜。那時小岔河開墾出的土地不多,再加上菜籽不全,男人們只種了豆角和土豆。我們這些留在家里的女人就找了一個在山中游獵的鄂倫春人,讓他教我們認野菜。采了水芹菜、山蔥、老桑芹后,我們就掉著樣地給男人們做菜,把他們吃得天天叫好,上山伐木時更有力氣了。野菜用豬油烹調最對路了,野菜吃油啊。有時吃著吃著,會在菜里發現螞蟻,那是豬油灑了時,螞蟻趁亂溜進去的。它們貪了口福不假,小命卻是搭上了。老潘夾著螞蟻時,也不挑出,說是螞蟻浸了一身的油,扔了可惜,連同它一起吃了。到了小岔河沒兩個月,我懷上了。興許是吃豬油的緣故,這胎兒特別顯懷,秋天蘑菇下來的時候,誰都看出我有了。男人們就拿老潘開玩笑,說,潘大嫂才來兩個來月,你的種子就發芽了,本事大啊。老潘笑著說,都是豬油里的螞蟻搞的,那東西長力氣啊!
大興安嶺一到十月就進入冬天了。那時的雪真大啊,一場連著一場。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樹和人被這一上一下兩片白給襯的,都成了黑的了。男人們采伐,女人也不能閑著,除了帶孩子做飯,還得上山拉燒柴。碰到樟子松身上有明子疙瘩的,我們就鋸下來,把它劈成片,用來引火。我們還把明子疙瘩放到大鐵鍋里,填上水,熬油。熬出的油像琥珀似的,可以用來點燈。這樣的燈油散發的煙有股濃濃的松香氣,好聞極了。我就是在熬松油的時候要臨產的。那是一九五七年的四月,要是在南方,麥苗都青了,可小岔河還在下大雪,黑龍江也封凍著呢。當地雖然有個衛生所,但唯一的醫生只能治個頭痛腦熱、處置點兒小的外傷什么的。碰到大毛病,就傻眼了,到時就得套上爬犁,用擔架把重病號送到開庫康。
那時的女人最怕生孩子難產了。在那種地方,人說扔就扔了。按理說我生過仨孩子了,不該怕了,可是胎兒太大了,疼得我滿炕打滾,就是生不下來。幸虧那是傍黑的時候,男人們從山里回來了。衛生所的醫生看我那樣子,害怕了,她讓老潘趕快想辦法送我出山。如果去開庫康,快馬也得三個鐘頭,何況我上不了馬。這時崔大林說,要不就送江對岸吧,蘇聯那里的醫院好。
那個年月,住在黑龍江界河沿岸的村落,比如洛古河、馬倫、鷗浦,如果碰到了來不及去大醫院救治的重病人,便就近送到蘇聯去了,比如加林達、烏蘇蒙。雖說過界是不允許的,蘇聯那邊有崗哨,但他們看見抬來的是病人的話,就會讓我們入境。老潘是個黨員,又是經營所的領導,按理說不管我和孩子是死是活,該把我往開庫康送,免生麻煩。但老潘就是老潘,他一點兒也沒猶豫,立馬吩咐人套馬爬犁,準備擔架,領上崔大林,把我用兩床棉被包裹上,去了蘇聯。那個小村當地人叫它“列巴村”,列巴就是“面包 ”的意思。蘇聯人喜歡吃列巴,夏季時能從江邊聞到對岸烤面包的香味。那時黑龍江還封凍著,省卻了渡船的麻煩。我們一越邊界,蘇聯崗哨的兩個士兵就端著槍跑來了,沒誰會說俄語,老潘指著馬爬犁上的我,拍了一下我的大肚子,然后搖搖頭,蘇聯士兵便明白這是遇到難產的病人了,點了點頭。其中的一個帶路把我們送到了醫院。那家醫院雖小,但設施全。接診的是個年歲很大的男醫生,胡子都白了。他看了看我的情況后,先是給我打了一針,然后給我做了剖腹手術,取出了個哇哇哭叫的胖男娃。他快十斤重了,怪不得我生不下來呢。老潘一看母子平安,一個勁兒地給那個醫生作揖。由于出來匆忙,我們什么禮物也沒有帶,老潘有塊手表,他從腕上擼下來,送給醫生,人家笑笑把表又套回他手腕上了。老潘滿身翻,翻出半包煙和兩塊錢。錢是人民幣,給他也不能使,老潘就把煙遞給醫生。醫生指了指我,擺擺手,示意在病人面前不能抽煙。由于開了刀,當天不能返回,我們在那兒住了兩天。蘇聯醫生招待我們吃喝,還幫我們喂馬。醫院的女護士給我帶來了雞蛋和面包,還送給孩子一套棉衣裳,藍地紅花,怪好看的。臨走的時候,我很舍不得,我親了女護士,也親了給我做手術的男醫生。崗哨的士兵拿出一頁我們誰都看不懂的紙,讓老潘在上面簽了字,按了手印。
回到小岔河林場后,老潘就去了開庫康,辭他的所長去了。他說自己無組織無紀律,為了讓老婆平安生產,越了邊界,不配做所長了。但組織上只給他一個口頭警告,沒處分他。他從開庫康歡天喜地地回來了,買了二斤喜糖,給小岔河的每戶人家都分發了幾顆。這孩子是在蘇聯生的,我們給他起的大名是“蘇生”,小名呢,就叫螞蟻。老潘說不是因為豬油中的螞蟻滋養,他的精血不會那么旺,致使我懷的胎兒壯得生不下來。
蘇生是幾個孩子中長得最漂亮的了。寬額和濃眉隨老潘,高鼻梁和上翹的唇角隨我。眼睛呢,既不隨我,也不隨老潘,不大不小,黑亮極了,老潘說隨螞蟻,他非說螞蟻的眼睛亮。小岔河的人都喜歡他,說他生就一副富貴相。人們很少叫他的大名,都愛叫他的小名。
螞蟻四歲時,崔大林結婚了。小岔河來了個皮膚白凈的女教師,叫程英,揚州人。也許是江南的水土好吧,她長得才俊呢,楊柳細腰,俏眉俏眼的,兩條大辮子烏黑油亮的,在肩后一蕩一蕩的,蕩得男人們心都慌了。有三個人追求她,一個是開庫康小學的老師,一個是小岔河林場的技術員,還有就是崔大林了。最后她還是嫁給了崔大林,人家說程英是看上了崔大林家祖傳的一只鑲著綠寶石的金戒指。
在當地,結婚前夜有“壓床”的習俗。所謂“壓床”,就是找一個童子,陪新郎倌睡上一夜。據說這樣婚床才是干凈的。崔大林和程英都喜歡螞蟻,就讓他去壓床。一般四歲的孩子,離不開父母的懷兒,可我們跟螞蟻說,讓他跟崔叔叔睡一夜的時候,他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崔大林抱他走的時候,螞蟻還問,我是睡崔叔叔呢,還是睡程阿姨?把我和老潘笑得哇,說,你要是睡了程阿姨,崔叔叔就該打你的屁股了!
螞蟻沒壓好床,崔大林說,這孩子突然肚子疼,哼唷了一宿。到了天明,這才消停了。老潘去接螞蟻的時候,他的肚子已經好了,他還拿著賞給他的兩塊壓床錢,跟老潘說他能給家里掙錢花了。
崔大林的婚禮才熱鬧呢,小岔河林場的人都到場了。那是一個夏天的禮拜天,我們在屋外搭起帳篷,支上鍋灶,女人們七碟八碗地做菜,男人們喝酒,孩子們咂著喜糖做游戲,一直鬧騰到晚上。年輕的小伙子又去鬧洞房,把新郎新娘折騰到了天明。
我們在婚禮上見到了新娘子手上戴的戒指。金戒指上果然鑲著顆菱形的綠寶石,那寶石看一眼就讓人忘不了,是那種沒有一點兒雜質的透亮的綠,醉人的綠!我們這些女人拉著程英的手,個個看得“嘖嘖”叫,羨慕得不得了。有人說它值一棟好房子,有人說它值一車皮紅松,有人說它值五匹好馬,還有人說它值一千丈布。只要是我們能想得到的好東西,都被打上比方了。從那以后,我們見到的程英就是手指上戴著綠寶石戒指的樣子。她握著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學生們都說那字被映得一閃一閃的。冬天時,她戒指上的那點兒綠看了讓人動心,好像她的指尖上藏著春天。
孩子們在小岔河一天天長大了,林場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小岔河學校又增加了一名男教師,是個單身,人家都說崔大林很不高興他和程英一起工作。
說來也怪,程英結婚好幾年了,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她的身體看上去挺好,不像是不能生養的,有人就嘀咕崔大林有毛病。有一年春節,他們倆回程英的娘家探親,回來時帶來了大包小包的中藥。從那以后,崔大林家就老是飄出湯藥味。我們猜那是治療不孕癥的藥。至于是誰吃,我們猜不出來,也不便問。
山中的日子說慢很慢,說快也很快。好像是一忽的工夫,我的鬢角就白了,老潘的力氣也不如從前了。盡管生了螞蟻后我又懷上了兩回,但沒一個能站住腳。頭一個三個月時就流產了,第二個倒是生下來了,是個女孩,才四斤多,我沒奶水,只得喂她羊奶。她弱得三天兩頭就病,三歲時,一場高燒要了她的命。從那后,我就跟老潘說,咱也是奔五十的人了,有四個孩子了,再不要了。老潘說,不生也夠本了,咱最后那一筆多帶勁兒啊!那一筆當然指的是他心愛的螞蟻。
“__”前,老大參加工作了,在小岔河林場當木材檢尺員。老二喜歡上學,我們就讓他在開庫康上中學。老姑娘在小岔河上小學,她一拿課本就迷糊,腦瓜不靈便,程英說別的孩子記一個生字三五分鐘就夠了,她呢,一天也學不會一個字,都五年級了,沒有一篇課文能讀連貫。不過她手工活兒巧,會鉤窗簾,織毛衣,還能裁剪衣裳,我想女孩子會這些就不愁嫁人了。最讓人省心的是螞蟻,他功課好,又勤快,還仁義。學校冬天得生爐子,他那個教室的爐子,都是他燒的。每天天還沒亮,他就去燒爐子了。等到上課時,教室就暖和了。
“__”開始了,中蘇關系也緊張了。因為我在蘇聯的列巴村生的螞蟻,舊賬新算,非說老潘是蘇修特務,說老潘當年簽的字是賣國的證明。他的經營所所長給撤了,人被揪斗到開庫康,在船站打雜。崔大林也跟著倒霉了,被發配到開庫康糧庫看場。后來是老潘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說是當年是他主張送老婆去蘇聯的,而且字也是他簽的,跟崔大林沒絲毫關系,讓他還是留在小岔河,說是崔大林在開庫康,跟老婆分居,耽誤下種。人家都知道崔大林沒有孩子的事情,就把他放回小岔河了。不過他不能坐辦公室了,跟工人一樣上山伐木了。
可是崔大林回到小岔河沒多久,程英就死了。
要了程英命的,是那只綠寶石金戒指。
自打程英結婚后,那戒指就沒離過手。她教書時戴著,挑水時戴著,到江邊洗衣服時還戴著。也許是一直沒有孩子的緣故,程英后來臉色不如從前了,人也瘦了。有一天,程英去江邊洗衣服,回來后發現戒指丟了。人一瘦,手指自然也跟著瘦了,再加上肥皂沫的使壞,戒指一定是禿嚕到江中了。小岔河的人都幫著程英去找戒指,人們在程英洗衣服的那一段江面撒開了人,淺水處用笊籬撈,深水處由水性好的潛進去搜尋,折騰了兩天,也沒找著。
程英沒了戒指后,整個人就跟丟了魂似的,看人時眼神發飄,你在路上碰見她,跟她打招呼,她就像沒聽見似的。她給學生上課,也是講著講著就卡了殼。她原來是個利索人,衣服從沒褶子,褲線總是壓得筆直的,辮子編得很勻稱。可從戒指丟了后,她等于失去了護身符,衣衫不整,頭發蓬亂,牙齒縫塞著菜葉也不知剔出來。從她的表現看,人們暗地都說,當年她嫁給崔大林,確實圖的是財,而不是人。
有天晚上,程英沒有回來。崔大林把小岔河找遍了,也不見人。四天后,在黑龍江下游一個叫“爛魚坑”的地方發現了她。尸首蕩在岸邊的柳樹叢里,已經腐爛了。人們都說,程英要么是去江中找戒指時讓急流卷走了,要么就是自殺。沒了心愛的東西,她就活不起了。
我想起螞蟻當年去崔大林那兒壓床時害肚子疼的事情,看來童子是有靈光的,他們的婚床沒給那對新人帶來好運。
崔大林從此后腰就彎了,整天耷拉著腦袋,跟誰也不說話了。不到四十歲的人,看上去像個小老頭兒了。他家從那以后再也沒有湯藥味飄出來了。
崔大林沒了老婆,再加上他因為老潘受了牽連,我很過意不去。螞蟻在家時,我常打發他去幫崔大林干點兒活兒,劈個柴啦,掃個院啦,挑個水啦。有時候做了好吃的,就送給他一碗。小岔河的人也可憐他,常有人往他家送菜和干糧。
螞蟻那時已經大了,他知道爸爸因為他而遭殃了,很不開心。他開始逃學,也不給學校生爐子了。有的時候,他一個人扛著紅纓槍,步行幾十里,去開庫康看他爸爸。說是誰若敢在他爸身上動武,他就用刺刀挑了他!他十四歲時就有一米七了,體重一百多斤,胡子也長了出來,像個大小伙子了。開庫康的人沒有不知道螞蟻的,他去到那里,總是雄赳赳的模樣。就連批斗老潘的人都說,你這輩子值了,有這么個好兒子!
螞蟻不上學后,冬天就上山伐木;夏天呢,他跟著人去黑龍江上放排,把木材從水上由小岔河運送到黑河的碼頭。每放一次排,總要十天八天的時間。放排是個危險的活兒,螞蟻一跟著上排,我就睡不著覺,想著黑龍江上有許多急流險灘,萬一出了事,可怎么好?所以螞蟻放排時,我總要請把頭喝一次酒,托付他照應好螞蟻。木排上的把頭又稱“看水的 ”,掌管棹,棹相當于船槳,起舵的作用。放排是否平安,取決于掌棹人的手藝。看水的把頭都喜歡螞蟻,說是他一上了排,一路風平浪靜。他是福星。一般的木排有一百多米長,三十多米寬,排上能裝二百多立方米的木材。一個排上放排的人總要有七八人,排上有鍋灶和窩棚,可以在上面做飯和睡覺。把頭說,螞蟻最喜歡站在排上往江里撒尿,說是暢快。趕上月亮好的夜晚,他們在排上喝酒,螞蟻就說快板書。他說書的內容是自編的,全是英雄美人的故事,放排的人都愛聽。
一九七四年吧,螞蟻虛歲十八了。好多人都給他介紹對象,可螞蟻說大丈夫四海為家,娶了女人累贅。這年夏天,他又去放排了。這次放排改變了螞蟻的命運。
從小岔河往黑河去的水路上,要經過一個叫金山的地方。金山的對岸,是蘇聯的一個小鎮。一般來說,放排是晝行夜宿的,就是說每天晚上要找一個地方“停排 ”,第二天早晨再“開排”。金山那段水路石砬子多,趕上那天風大,看水的把頭在停排時掌握不住棹了,木排打著旋兒,順著風勢,一直往蘇聯那邊飄,一忽的工夫,就撞到人家的岸上了。那時蘇聯在黑龍江上增加了防御,常有被我們稱為“江兔子”的巡邏艇在江上竄來竄去。木排一靠那岸,江兔子就追過來了,蘇聯士兵端著槍下來,哇啦哇啦地沖放排的人叫嚷。語言不通,把頭就指著天,意思是說老天爺把我們吹來的,我們并沒想越界。螞蟻鼓著腮幫子,嗚嗚嗚地學大風叫,把蘇聯士兵都逗笑了。那時正是傍晚,小鎮的人家都在忙活晚飯,烤列巴的香味飄了過來。把頭說,岸邊有幾個織魚網的姑娘,其中一個姑娘穿著藍色布拉吉,金黃色的頭發,梳著一條獨辮,水汪汪的大眼睛,白凈的皮膚,鵝蛋形臉,嘴唇像是剛吃完紅豆,又豐滿又鮮艷。她不看別人,專盯著螞蟻。把頭知道蘇聯人喜歡喝酒,就把木排上的幾瓶燒酒拿來,送給他們。他們呢,吩咐岸邊的姑娘進鎮子拿來了酸黃瓜和列巴。蘇聯士兵和放排的人圍坐在岸邊,一起吃喝。那個姑娘呢,就站在螞蟻身后,一會兒幫他掰面包,一會兒幫他添酒。螞蟻也喜歡她,看她一眼臉就紅一陣。吃喝完了,天黑了,風住了,月亮升起來了,把頭預備把木排擺回金山岸邊了。那個姑娘看螞蟻上了排,眼淚汪汪地從兜里掏出一個小木勺,送給他。木勺的把兒是金色的,勺面呢,是金色的地兒,上面描畫著兩片紅葉,六顆紅豆。螞蟻接了木勺后,把它插在心窩那兒。
這次放排回來后,螞蟻就不是從前的螞蟻了。他常常一個人拿著木勺,坐在院子里發呆。他每天要去一次江邊,名義是捕魚呀、洗澡呀、刷鞋呀,其實大家都明白他是為了看看對岸。
有一天,螞蟻用網掛上來一條足有十多斤重的紅肚皮的細鱗魚。那魚被提回家時,還搖頭擺尾著。我想做個醬汁魚,裝上一罐,去開庫康看看老潘。刮完魚鱗,用刀剖膛時,我發現這魚的魚肚異常地大。大魚的魚肚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我劃開魚肚,一縷綠光射了出來,那里面竟然包裹著一只戒指!取出后一看,竟然是程英丟失的那一只,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怕是自己眼花了,喊來螞蟻,他看了一眼就說,是程老師戴的戒指啊!我們把它放在水盆中,用肥皂洗了又洗,將附著在上面的魚油和江草洗掉,它鮮亮得就像一個要出嫁的姑娘,看一眼就讓人怦怦心跳。我想這條魚要是早打上來就好了,那樣程英就不會死了。這也說明,戒指確實是在她洗衣裳時滑落到江水中的。我和螞蟻趕緊用塊手絹包了戒指去崔大林家,想把它還了。誰知崔大林見了戒指后看了一眼就哭了,說,這是命啊,命啊,我不能要這戒指了。我以為他想起程英傷心,就說,你現在看著難受,就把它鎖在柜子里。你下半輩子又不能一個人這么過下去,碰到合適的還得找一個,晚上吹燈后好有個說話的人。崔大林抓著我的手,哭得像個淚人,說,潘大嫂,這戒指命該是你的,我說什么也不能要。它要是再回到我家,我非死了不可!我說,這東西這么金貴,不是我的,我不能要。崔大林竟然給我跪下了,求我救救他,留下戒指。我見他那樣,就說,那就給螞蟻吧,魚是他打上來的,等于他撿著的,這戒指留著他將來娶媳婦用。螞蟻將崔大林從地上拉起來,干脆地說,我喜歡它,我要!就把戒指取過來,揣在兜里了。
那時我并不知道崔大林心中的秘密,只當他沒了舊人,怕見舊物了。
我把那條細鱗魚用油煎透,放了一碗黃醬,慢火煨了三個鐘頭,魚骨都酥了,盛了滿滿一罐,搭了一輛拖拉機,去開庫康了。那時從小岔河到開庫康已經修了簡易公路,走起來方便多了,兩個鐘頭就到了。船站的人對老潘很好,并不讓他干重活兒,我去了,還讓他休息一天,陪我逛逛供銷社。我跟老潘說了戒指藏在魚肚中的事情,老潘說,聽上去像是神話,只有螞蟻才能把吞了綠寶石戒指的魚打上來啊!
我怎么能夠想到,等我從開庫康返回小岔河時,螞蟻走了。他留下了三封信,一封是給開庫康的組織的,說是他爸爸因為他生在蘇聯而成了蘇修特務,現在他離開中國了,跟家里永久斷了聯系,應該把他爸爸放回小岔河了。一封是給他哥哥姐姐的,說是他不孝,請他們好好待父母,為我們養老送終。還有一封是寫給我和老潘的,說是他此去,永不回來了,請我們不要難過,要保重身體。在我們那封信的下面,他還畫了一個磕頭的男孩,說是每年除夕,只要他活著,不管在哪里,他都會沖著小岔河的方向,給我們磕頭拜年的。
螞蟻帶走了那只戒指和那把描畫著紅豆的木勺。我明白,他這是游到對岸去了。老潘是條硬漢,我從沒見過他掉淚,但螞蟻的走,讓他痛不欲生,以后只要誰一提起這個話題,他就掉淚。我也是心如刀絞,但為了老潘,只得挺住,我勸他,在哪里生的孩子,最后還得把他還到哪里,這是命啊。
我們沒敢把信的內容透露出去,只是說螞蟻失蹤了,不知去哪里了。不然,老潘等于有了一個叛國投敵的兒子,罪更大了。那些日子我們整天提心吊膽的,怕螞蟻突然被遣返回來。沒有遣返的消息時,我們又擔心他偷渡時淹死了,所以一聽說黑龍江的哪個江段發現了尸首時,我們就打哆嗦,直到確認那人不是螞蟻時,才會舒口氣。到了冬天封江時,我們的心漸漸安定下來,想著螞蟻一定是平安過去了,跟心愛的姑娘在一起了。
“__”結束了,老潘回到小岔河。那時經營所已經擴展成林場,上頭派來了一個場長,讓老潘做副場長,他謝絕了。他說自己快六十的人了,又得了風濕病,沒能力做事情了。我明白,螞蟻的離去,等于把他油燈中的燈芯抽去了,他的心里沒有多少亮兒了。
一九八九年,老潘死了。他活了七十歲,也算喜喪了。離世前,他對我說,真是饞你當年來小岔河時帶來的豬油啊。我知道他是想螞蟻了,就拿來螞蟻留給我們的那封信。他眼睛盯著那個磕頭的男孩,笑了笑,撒手去了。
在老潘的葬禮上,崔大林把折磨了他半生的秘密告訴了我。他說那個戒指確實是我的,當年他從開庫康接我來小岔河的路上,豬油壇子碎了,他在幫我往碗里劃拉豬油時,發現了一只綠寶石戒指。他一時貪財,把它竊為己有。開始時他不敢把它拿出來,以為那是我藏到里面的,后來套問過我幾次,知道那壇豬油是用房子換來的,戒指的事我一無所知,他就敢拿出來了。程英能跟他,確實是因為這只戒指。他其實心里清楚,程英更喜歡那個追求她的技術員。婚后,他一看到這只戒指,腿就發軟,做不成男人該做的事。他央求過程英,不讓她戴那玩意兒,可她不答應,他們為此沒少吵嘴。我問崔大林,你為什么要等到老潘死了才告訴我?他說,老潘是條漢子,他要是知道了,他看我的眼神就能把我給殺了啊。
我這才明白,當年霍大眼為什么囑咐我不要讓別人吃那壇豬油,看來他要送我那只戒指,他暗中是喜歡我的。老潘的弟弟剛好從河源老家趕來奔喪,我就向他打聽霍大眼的情況。他說,霍大眼得了腦溢血,死了六七年了!他活著時,一見老潘的弟弟,就向他打聽,你哥哥嫂子來信了嗎,他們在那里過得好嗎?老潘的弟弟說,有一回他告訴霍大眼,說我生了一個兒子,叫螞蟻,霍大眼說了句,比叫臭蟲好啊,氣呼呼地走了。霍大眼的老婆是個潑婦,兩口子別扭了一生。霍大眼病危時,他老婆正在鞋店試一雙黑皮鞋。別人喚她快回家,她不急不慌地對店主說,給我換雙紅鞋吧,他死了,我得避邪,省得老王八蛋的鬼魂回來纏我。
咳,可惜我知道這戒指的來歷晚了一步。要是老潘在,我可以跟他顯擺顯擺:瞧瞧啊,也有別的男人喜歡我啊。不過以老潘的脾性,他聽了后肯定會哈哈大笑著說,一個眼睛長得跟牛眼似的屠夫喜歡你,有什么臭美的?
老潘死后的第二年,崔大林也死了。我仍然活著,兒孫滿堂。我這一生,最忘不了的,就是從河源來小岔河那一路的風雨。我的命運,與那壇豬油是分不開的。夏日的傍晚,我常常會走到黑龍江畔,看看界江。在兩岸間扇著翅膀飛來飛去的鳥兒,叫聲是那么地好聽。有一種鳥會發出“蘇生——蘇生——”的叫聲,那時我便會抬起頭來。我眼花了,看不清鳥兒的影子,但鳥兒身后的天空,我還看得挺分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