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短篇散文
遲子建是當代中國文壇的“奇跡”。正如有論者所說的那樣,她以卓爾不群的身影,別具一格的創作,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壇創作中一道奇異的風景。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遲子建短篇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遲子建短篇散文一:我對黑暗的柔情
我回到故鄉時,已是晚秋的時令了。農人們在田地里起著土豆和白菜,采山的人還想在山林中做最后的淘金,他們身披落葉,尋覓著毛茸茸的蘑菇。小城的集市上,賣棉鞋棉帽的人多了起來,大興安嶺的冬天就要來了。窗外的河壩下,草已枯了。夏季時繁星一般閃爍在河畔草灘上的野花,一朵都尋不見了。母親侍弄的花圃,昨天還花團 錦簇的,一夜 的霜凍,就讓它們腰肢摧折,花容失色。
大自然的花季過去了,而居室的花季還在。母親擺在我書房南窗前的幾盆花,有模有樣地開著。蜜蜂在戶外沒有可采的花蜜了,當我開窗通風的時候,它們就飛進屋子,尋尋覓覓的。不知它們青睞的是金黃的秋菊,還是水紅的燈籠花?
那天下午,我關窗的時候,忽然發現一只金色的蜜蜂。它蜷縮在窗欞下,好像采蜜采累了,正在甜睡。我想都沒想,捉起它,欲把它放生。然而就在我揚起胳膊的那個瞬間,我左手的拇指忽然針刺般的劇痛,我意識到蜜蜂蜇了我了,連忙把它撇到窗外。
蜜蜂走了,它留在我拇指上的,是一根蜂針。蜂針不長,很細,附著白色的絮狀物,我把它拔了出來。我小的時候,不止一次被蜜蜂蟄過,記得有一次在北極村,我撞上馬蜂窩,傾巢而出的馬蜂蟄得我面部紅腫,疼得我在炕上直打滾。
別看這只蜜蜂了無生氣的樣子,它的能量實在是大。我的拇指頃刻間腫脹起來,而且疼痛難忍。我懊惱極了,蜜蜂一定以為我要致它于死地,才使出它的撒手锏。而蟄過了人的蜜蜂,會氣絕身亡,即使我把它放到窗外,它也不會再飛翔,注定要化作塵埃了。我和它,兩敗俱傷。
我以為疼痛會像閃電一樣消逝的,然而我錯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到了晚飯的時候,我的拇指仍然錐心刺骨的疼。天剛黑,我便鉆進被窩,想著進入夢鄉了,就會忘記疼痛。然而輾轉著熬到深夜,疼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不得不從床 上爬起,打開燈,察看傷處。我想蜜蜂留在我手指上的蜂針,一定毒素甚劇,而我拔蜂針時,并沒有用鑷子,大約拔得不徹底,于是拿出一根縫衣服的針,劃了根火柴,簡單地給它消了消毒,將針刺向痛處,企圖挑出可能殘存著的蜂針。針進到肉里去了,可是血卻出不來,好像那塊肉成了死肉,讓我駭然。想到冷水可止痛,我便拔了針,進了洗手間,站在水龍頭下,用冷水沖擊拇指。這招兒倒是靈驗,痛感減輕了不少,十幾分鐘后,我回到了床 上。然而才躺下,剛剛緩解的疼痛又傲慢地抬頭了,沒辦法,我只得起來。病急亂投醫,一會兒抹風油精,一會兒抹牙膏,一會兒又涂抗炎藥膏,百般折騰,疼痛卻仍如高山的雪蓮一樣,凜冽地開放。我泄氣了,關上燈,拉開窗簾,求助于天。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如果天氣好,我可以望見窗外的月亮,星星,可以看見山的剪影。然而那天陰天,窗外一團 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人的心真是奇怪,越是看不見什么,卻越是想看。我將臉貼在玻璃窗上,瞪大眼睛,然而黑夜就是黑夜,它毫不含糊地將白日我所見的景致都抹殺掉了。我盼望著山下會突然閃現出打魚人的漁火,或是堤壩上有汽車駛過,那樣,就會有光明劃破這黑暗。然而沒有,我的眼前仍然是沉沉的無邊的暗夜。
我已經很久沒有體味這樣的黑暗了。都市的夜晚,由于燈火的作祟,已沒有黑暗可言了;而在故鄉,我能佇立在夜晚的窗前,也完全是因為月色的誘惑 。有誰會欣賞黑暗呢?然而這個傷痛的夜晚,面對著這處子般鮮潤的黑暗,我竟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動,身上漸漸泛起暖意,有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團 火。如今能看到真正的黑暗的地方,又有幾處呢?黑暗在這個不眠的世界上,被人為的光明撕裂得丟了魂魄。其實黑暗是潔凈的,那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繁華,褻瀆了圣潔的黑暗。上帝給了我們黑暗,不就是送給了我們夢想的溫 床 嗎?如果我們放棄夢想,不斷地制造糜爛的光明來驅趕黑暗,縱情 聲色,那么我們面對的,很可能就是單色調的世界了。
我感激這只勇敢的蜜蜂,它用一場壯烈的犧牲,喚起了我的疼痛感,喚起了我對黑暗的從未有過的柔情。只有這干干凈凈的黑暗,才會迎來清清爽爽的黎明啊。
遲子建短篇散文二:泥濘
北方的初春是骯臟的,這骯臟當然緣自于我們曾經熱烈贊美過的純潔無瑕的雪。在北方漫長的冬季里,寒冷催生了一場又一場的雪,它們自天庭伸開美麗的觸角,纖柔地飄落
到大地上,使整個北方沉淪 于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中。如果你在飛雪中行進在街頭,看著枝條濡著雪絨的樹,看著教堂屋頂的白雪,看著銀色的無限延伸著的道路,你的內心便會洋溢著一股激情:為著那無與倫比的壯麗或者是蒼涼。然而春風來了。春風使積雪融化,它們在消融的過程中容顏蒼老、憔悴,仿佛一個即
將撒手人寰的老婦人:雪在這時候將它的兩重性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它的美麗依附于寒冷,因而它是一種靜止的美、脆弱的美;當寒冷已經成為西天的落霞,和風麗日映照它們時,它的丑陋才無奈地呈現。純美之極的事物是沒有的,因而我還是熱愛雪。愛它的美麗、單純,也愛它的脆弱和被迫的消失。當然,更熱愛它們消融時給這大地制造的空前的泥濘。小巷里泥水遍布;排水溝因為融雪后污水的加入而增大流量,嘩嘩地響;燕子在潮濕的空氣里銜著濕泥在檐下筑巢;雞、鴨、鵝、狗將它們游蕩小巷的爪印帶回主人家的小院,使院子里印滿無數爪形的泥印章,宛如月下松樹龐大的投影;老人在走路時不小心失了手杖,那手杖被拾起時就成了泥手杖;孩子在小巷奔跑嬉鬧時不慎將嘴里含著的糖掉到泥水中了,他便失神地望著那泥水嗚嗚地哭,而窺視到這一幕的孩子的母親卻快意地笑起來……
這是我童年時常常經歷的情景,它的背景是北方的一個小山村,時間當然是泥濘不堪的早春時光了。
我熱愛這種渾然天成的泥濘。泥濘常常使我聯想到俄羅斯這個偉大的民族,羅蒙諾索夫、柴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蒲寧、普希金就是踏著泥濘一步步朝我們走來的。俄羅斯的藝術洋溢著一股高貴、博大、陰郁、不屈不撓的精神氣息,不能不說與這種春日的泥濘有關。泥濘誕生了跋涉者,它給忍辱負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給苦難者以和平和勇氣?一個偉大的民族需要泥濘的磨礪和鍛煉,它會使人的脊梁永遠不彎,使人在艱難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愛、博大和不可喪失,懂得祖國之于人的真正含義:當我們愛腳下的泥濘時,說明我們已經擁抱了一種精神。
如今在北方的城市所感受到的泥濘已經不像童年時那么深重了:但是在融雪的時節,我走在農貿市場的土路上,仍然能遭遇那種久違的泥濘。泥濘中的廢紙、草屑、爛菜葉、魚的內臟等等雜物若隱若現著,一股腐爛的氣味撲入鼻息。這感覺當然比不得在永遠有綠地環繞的西子湖畔撐一把傘在煙雨淳淳中耽于幻想來得愜意,但它仍然能使我陷入另一種懷想,想起木輪車沉重地輾過它時所濺起的泥珠,想起北方的人民跋涉其中的艱難的背影,想起我們曾有過的苦難和屈辱,我為雙腳仍然能觸摸到它而感到欣慰。
我們不會永遠回頭重溫 歷史,我們也不會刻意制造一種泥濘讓它出現在未來的道路上,但是,當我們在被細雨洗刷過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當我們面對著無邊的落葉茫然不知所措時,當我們的筆面對白紙不再有激情而蒼白無力時,我們是否渴望著在泥濘中跋涉一回呢?為此,我們真應該感謝雪,它誕生了寂靜、單純、一覽無余的美,也誕生了骯臟、使人警醒給人力量的泥濘。因此它是舉世無雙的。
遲子建短篇散文三:撕日歷的日子
又是年終的時候了,我寫字臺上的臺歷一側高高隆起,而另一側卻薄如蟬翼,再輕輕翻幾下,三百六十五天就在生活中沉沉謝幕了。
厚厚的那一側是已逝的時光,由于有些日子上記著一些人的地址和電話,以及偶來的一些所思所感,所以它比原來的厚度還厚,仿佛說明著已去歲月的沉重。它有如一塊沉甸甸的磚頭,壓在青春的心頭,使青春慌張而疼痛。
發明臺歷的人大約是個年輕人,歲月于他來講是漫長的,所以他讓日子在長方形的鐵托架上左右翻動,不吝惜時光的消逝,也不怕面對時光。當一年萬事大吉時,他會輕輕松松地把那一摞用過的臺歷捆起,隨便扔到什么地方讓它蒙塵,因為日子還多得是呢。而對于中老年人來說,看著那一摞摞用過的臺歷,也許會有一種人生如夢的滄桑感。
于是想到了撕日歷。
小的時候,我家總是掛著一個日歷牌,我媽媽叫它“陽歷牌”,我們稱它“月份牌”。那是個硬紙板裁成的長方形的彩牌,上面是嫦娥奔月的圖畫:深藍的天空,一輪無與倫比的圓月,一些隱約的白云以及裊娜奔月的嫦娥飄飛的裙據。下面是掛日歷的地方,紙牌留著一雙細瞇的眼睛等著日歷背后尖尖的鐵片插進去,與它親密的吻合。那時候我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撕日歷。早晨一睜開眼,便聽得見灶房的柴禾噼啪作響,有煮粥或貼玉米餅子的香味飄來。這基本上是善于早起的父親弄好了一家人的早飯。我爬出被窩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而是赤腳踩著枕頭去撕釘在炕頭被架子一側的月份牌,凡是黑體字的日子就隨手丟在地上,因為這樣的日子要去上學,而到了紅色字體的日子基本上都是星期天,我便捏著它回到被窩,親切地看著它,覺得上面的每一個字母都漂亮可愛,甚至覺得紙頁泛出一股不同尋常的香氣。于是就可以賴著被窩不起來,反正上課的鐘在這一天成了啞巴,可以無所顧忌地放縱自己。有時候父親就進來對炕上的人喊:“涼了涼了,起來了!”
“涼了”不是指他,是指他做的飯。反正灶坑里有火,涼了再熱,于是仍然將頭縮進被窩,那張星期日的日歷也跟了進來。父親是狡猾的,他這時惡作劇般地把院子中的狗放進睡房,狗沖著我的被窩就搖頭擺尾地撲來,兩只前爪搭著炕沿,溫 情十足地嗚嗚叫著,你只好起來了。
有時候我起來后去撕日歷,發現它已經被人先撕過了,于是就很生氣,覺得這一天的日子都會沒滋味,仿佛我不撕它就不能擁有它似的。
撕去的日子有風雨雷電,也有陽光雨露和頻降的白雪。撕去的日子有歡欣愉悅,也有爭吵和悲傷。雖然那是清貧的時光,但因為有一個團 圓的家,它無時不散發出溫 馨氣息。被我撕掉的日子有時飄到窗外,隨風飛舞,落到雞舍的就被雞一轟而啄破,落到豬圈的就被豬給拱到糞里也成為糞。命運好的落在菜園里,被清新的空氣滋潤著,而最后也免不了被雨打濕,漚爛后成為泥土。
有會過日子的人家不撕日歷,用一根橡皮筋勒住月份牌,將逝去的日子一一塞進去,高高吊起來,年終時拿下來就能派上用場。有時女人們用它給小孩子擦屁股,有時候老爺爺用它們來卷黃煙。可我們家因為有我那雙不安分的手,日子一個也留不下來,統統飛走了。每當白雪把家院和園田裝點得一派銀光閃閃的時候,月份牌上的日子就薄了,一年就要過去了,心中想著明年會長高一些,辮子會更長一些,穿的鞋子的尺碼又會大上一號,便有由衷的快樂。新日子被整整齊齊地裝訂上去后,嫦娥仍然在日復一日地奔月,那硬紙牌是輕易不舍得換的。
長大以后,家里仍然使用月份牌,只是我并不那么有興趣去撕它了,可見長大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待到上了師專,住在學生宿舍,根本沒日歷可看,可日子照樣過得一個不錯。也就是在那一時期,商店里有臺歷賣了,于是大多數人家就不用月份牌了。我自然而然地結束了撕日歷的日子。
我在哈爾濱生活的這幾年才算像模像樣過起了日子,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臺歷,讓它由一側到另一側。當兩側厚薄幾乎相等時,哈爾濱會進入最熱的一段日子。年終時我將用過的臺歷用線繩串起,然后放到抽屜里保存起來。臺歷上有些字句也分外有趣,如一九九三年二月十四日記載著“不慎打碎一只花碗”;而二月二十八日則寫著“一夜 未睡好,夢見戒指斷了,起床 后發現下雪了”;八月二十八日是“天邊出現雙彩虹,苦瓜湯真好喝”!
到了一九九四年的一月十九日,是臘月初八的日子,東北人喜歡這天煮“臘八粥”,我在這天的日歷上記著:“煮八寶粥。材料:大米、小米、綠豆、小楂子、葡萄干、核桃仁、大棗、花生”。三月三日寫著“武則天墓被萬人踐踏,只因為她踐踏了萬人”。而七月十一日是“德國隊以1:2敗給保加利亞隊。保加利亞用火一樣的激情焚燒了陳舊的德國戰車”(好像引自一位體育評論記者之言)。
臺歷有意無意成了我的簡易日記本,當然就更加有收藏價值了。
不管多么不愿意面對逝去的日子,不管多么不愿意讓青春成為往事,可我必須坦然面對它。當我串起一九九五年的臺歷、將一九九六年散發著墨香氣的日子擺在鐵皮架上時,我仍然會在上面簡要抒寫一些我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感的。如果能把幼時已撕去的日歷一一拾回,也許已故的父親就會復活,他又會放一條狗進我的睡房催我起床 ,也許我家在大固其固的那個已經荒蕪了的院落又會變得綠意盈門。但日子永遠都是:過去了的就成為回憶。
可它畢竟深深地留在了心底。當我年事已高,將臺歷的日子看花了,翻臺歷的手哆嗦不已時,嫦娥肯定還在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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