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張愛玲的散文精選(2)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個問句,她的第一個回答大約是正史,第二個就是小說了。
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辯論,務必駁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話,當做至理名言。可憐的丈夫……
女人與女人交朋友,不像男人與男人那么快。她們有較多的瞞人的事。
女人們真是幸運——外科醫生無法解剖她們的良心。
女人品評男子,僅僅以他對她的待遇為依歸,女人會說:“我不相信那人是兇手——他從來也沒有謀殺過我!”
男人做錯事,但是女人遠兜遠轉地計劃怎樣做錯事。
女人不大想到未來——同時也努力忘記她們的過去——所以天曉得她們到底有什么可想的!
女人開始經濟節約的時候,多少“必要”的花費她可以省掉,委實可驚!
如果一個女人告訴了你一個秘密,千萬別轉告另一個女人——一定有別的女人告訴過她了。
無論什么事,你打算替一個女人做的,她認為理所當然。無論什么事你替她做的,她并不表示感謝。無論什么小事你志了做,她咒罵你。……家庭不是慈善機關。
多數的女人說話之前從來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說了!
若是她看書從來不看第二遍,因為她“知道里面的情節”了,這樣的女人決不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如果她只圖新鮮,全然不顧及風格與韻致,那么過了些時,她摸清楚了丈夫的個性,他的弱點與怪僻處,她就嫌他沉悶無味,不復愛他了。
你的女人建造空中樓閣——如果它們不存在,那全得怪你!
叫一個女人說“我錯了”,比男人說全套的繞口令還要難些。
你疑心你的妻子,她就欺騙你。你不疑心你的妻子,她就疑心你。
凡是說“女人怎樣怎樣”的話,多半是俏皮話。單圖俏皮,意義的正確上不免要打個折扣,因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如何能夠一概而論?但是比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論的,因為天下人風俗習慣職業環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總是在戶內持家看孩子,傳統的生活典型既然只有一種,個人的習性雖不同也有限。因此,籠統地說“女人怎樣怎樣”,比說“男人怎樣怎樣”要有把握些。
記得我們學校里有過一個非正式的辯論會,一經涉及男亥問題,大家全都忘了原先的題目是什么,單單集中在這一點上,七嘴八舌,嬉笑怒罵,空氣異常熱烈。有一位女士以老新黨的口吻佩佩談到男子如何不公平,如何欺凌女子——這柔脆的,感情豐富的動物,利用她的情感來拘禁她,逼迫她作玩物,在生存競爭上女子之所以占下風全是因為機會不均等……在男女的論戰中,女人永遠是來這么一套。當時我忍不住要駁她,倒不是因為我專門喜歡做偏鋒文章,實在是聽厭了這一切。一九三0年間女學生們人手一冊的《玲瓏》雜志就是一面傳授影星美容秘訣一面教導“美”了“容”的女子怎樣嚴密防范男子的進攻,因為男子都是“心存不良”的,談戀愛固然危險,便結婚也危險,因為結婚是戀愛的墳墓……
女人這些話我們耳熟能詳,男人的話我們也聽得太多了,無非罵女子十惡不赦,罄
竹難書,惟為民族生存計,不能趕盡殺絕。
兩方面各執一詞,表面上看來未嘗不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女人的確是小性兒,矯情,作偽,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經女人雖然痛恨蕩婦,其實若有機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聰明的女人對于這些批評并不加辯護,可是返本歸原,歸罪于男子。在上古時代,女人因為體力不濟,屈服在男子的拳頭下,幾千年來始終受支配,因為適應環境,養成了所謂妄婦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還抱怨些什么呢?
女人的缺點全是環境所致,然則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像她的祖母一樣地多心,鬧別扭呢?當然,幾千年的積習,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只消假以時日……
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徹底的答復,似乎有不負責任的嫌疑。“不負責”也是男子久慣加在女人身上的一個形容詞。《貓》的作者說。
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經告訴我一打的理由,為什么我不應當把女人看得太嚴重。這一直使我煩惱著,因為她們總把自己看得很嚴重,最恨人家把她們當做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假如像這位教授說的,不應當把她們看得太嚴重,而她們自己又不抄心做“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那到底該怎樣呢?
她們要人家把她們看得很嚴重,但是她們做下點嚴重的錯事的時候,她們又希望你說“她不過是個不負責任的小東西。”
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竟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得單怪別人是不行的。
名小說家愛爾德斯?赫胥黎①在《針鋒相對》一書中說:“是何等樣人,就會遇見何等樣事。”《針鋒相對》里面寫一個年輕妻子瑪格麗,她是一個討打的,天生的可憐人。她丈夫本是一個相當馴良的丈夫,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負了她,和一個交際花發生了關系。瑪格麗終于成為呼天搶地的傷心人了。
①愛爾德斯?郝胃黎,通譯奧爾德斯?赫胥黎(AldousHuxley,1894-1963),英國作家,晚年入籍美國。
誠然,社會的進展是大得不可思議的,非個人所能控制,身當其沖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但是追溯到某一階段,總免不了有些主動的成分在內。像目前世界大局,人類逐步進化到競爭劇烈的機械化商業文明,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雖然奔走呼號鬧著“不要打,打不得”,也還是惶惑地一個個被牽進去了。的確是沒有法子,但也不能說是不怪人類自己。
有人說,男子統治世界,成績很糟,不如讓位給女人,準可以一新耳目。這話乍聽很像是病急亂投醫。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則天是個英主,庸太宗也是個英主,碰上個把好皇帝,不拘男女,一樣天下太平。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難得。若是民主政治呢,大多數的女人的自治能力水準較男子更低。而且國際間鬧是非,本來就有點像老媽子吵架,再換了貨真價實的女人,更是不堪設想。
叫女人來治國平天下,雖然是“做戲無法,請個菩薩”,這荒唐的建議卻也有它的科學上的根據。曾經有人預言,這一次世界大戰如果摧毀我們的文明到不能恢復原狀的地步,下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將要著落在黑種人身上,因為黃白種人在過去已經各有建樹,唯有黑種人天真未鑿,精力未耗,未來的大時代里恐怕要輪到他們來做主角。說這樣話的,并非故作驚人之論。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訓練與壓抑,的確足以所傷元氣。女人常常被斥為野蠻,原始性。人類馴服了飛禽走獸,獨獨不能徹底馴服女人。幾千年來女人始終處于教化之外,焉知她們不在那里培養元氣,徐圖大舉?
女權社會有一樣好處——女人比男人較富于擇偶的常識,這一點雖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學問,卻與人類前途的休戚大大有關。男子挑選妻房,純粹以貌取人。面貌體格在優生學上也是不可不講究的。女人擇夫,何嘗不留心到相貌,只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頗,同時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談吐風度自給的力量等項,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說今社會的癥結全在男子之不會挑揀老婆,以至于兒女沒有家教,子孫每況愈下。那是過甚其詞,可是這一點我們得承認,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動,我們才有希望產生一種超人的民族。
“超人”這名詞,自經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發現同類的理想。說也奇怪,我們想象中的超人永遠是個男人。為什么呢?大約是因為超人的文明是較我們的文明更進一步的造就,而我們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還有一層:超人是純粹理想的結晶,而“超等女人”則不難于實際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發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
即在此時此地我們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怎樣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義者有他們的理想,老莊的信徒有他們的理想,國社黨員也有他們的理想。似乎他們各有各的不足處——那是我們對于“完美的男子”期望過深的緣故。
女人的活動范圍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事實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顧商業道德而私生活無懈可擊。反之,對女人沒良心的人盡有在他方面認真盡職的。而一個惡毒的女人就惡得無孔不入......
關于張愛玲的散文精選篇3:談音樂
我不大喜歡音樂。不知為什么,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而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即使是所謂“輕性音樂”,那跳躍也像是浮面上的,有點假。譬如說顏色:夏天房里下著簾子,龍須草席上堆著一疊舊睡衣,折得很齊整,翠藍夏布杉,青綢褲,那翠藍與青在一起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并不一定使人發生什么聯想,只是在房間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塊,悄沒聲地留出這塊地方來給喜悅。我坐在一邊,無心中看到了,也高興了好一會。
還有一次,浴室里的燈新加了防空罩,青黑的燈光照在浴缸面盆上,一切都冷冷地,白里發青發黑,鍍上一層新的潤滑,而且變得簡單了,從門外望進去,完全像一張現代派的圖畫,有一種新的立體。我覺得是絕對不能夠走進去的,然而真的走進去了。仿佛做到了不可能的事,高興而又害怕,觸了電似地微微發麻,馬上就得出來。
總之,顏色這樣東西,只有沒顏落色的時候是凄慘的;但凡讓人注意到,總是可喜的,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
氣味也是這樣的。別人不喜歡的有許多氣味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霉氣,雨打濕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像汽油,有人聞見了要頭昏,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夫旁邊,或是走到汽車后面,等它開動的時候,“布布布”放氣。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滿房都是那清剛明亮的氣息;我母親從來不要我幫忙,因為我故意把手腳放慢了,盡著汽油大量蒸發。
牛奶燒煙了,火柴燒黑了,那焦香我聞見了就覺得餓。油漆的氣味,因為嶄嶄新,所以是積極奮發的,仿佛在新房子里過新年,清冷、干凈,興旺。火腿咸肉花生油擱得日子久,變了昧,有一種“油哈”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米爛陳倉”。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要嘔,后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戰爭期間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我也不介意。
氣味總是暫時,偶爾的;長久嗅著,即使可能,也受不了。所以氣味到底是小趣昧。而顏色,有了個顏色就有在那里了,使人安心。顏色和氣味的愉快性也許和這有關系。不像音樂,音樂永遠是離開了它自己到別處去的,到哪里,似乎誰都不能確定,而且才到就已經過去了,跟著又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我最怕的是凡啞林,水一般地流著,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雖然也蒼涼,到臨了總像是北方人的“話又說回來了”,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
凡啞林上拉出的永遠是“絕調”,回腸九轉,太顯明地賺人眼淚,是樂器中的悲旦。我認為戲里只能有正旦貼旦小旦之分而不應當有“悲旦”、“風騷潑旦”、“言論老生”(民國初年的文明戲里有專門發表政治性演說的“言論老生”)。
凡啞林與鋼琴合奏,或是三四人的小樂隊,以鋼琴與凡啞林為主,我也討厭,零零落落,歷碌不安,很難打成一片,結果就像中國人合作的畫,畫一個美人,由另一個人補上花卉,又一個人補上背景的亭臺樓閣,往往沒有情調可言。
大規模的交響樂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蕩蕩五四運動一般地沖了來,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了它的聲音,前后左右呼嘯嘁嚎的都是自己的聲音,人一開口就震驚于自己的聲音的深宏遠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時候聽見人向你說話,不大知道是自己說的還是人家說的,感到模糊的恐怖。
然而交響樂,因為編起來太復雜,作曲者必須經過艱苦的訓練,以后往往就沉溺于訓練之中,不能自拔。所以交響樂常有這個毛病:格律的成份過多。為什么隔一陣子就要來這么一套?樂隊突然緊張起來,埋頭咬牙,進人決戰最后階段,一鼓作氣,再鼓三鼓,立志要把全場聽眾掃數肅清鏟除消滅,而觀眾只是默默抵抗著,都是上等人,有高級的音樂修養,在無數的音樂會里坐過的;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知道這音樂是會完的。
我是中國人,喜歡喧嘩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凡啞林一一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
我第一次和音樂接觸,是八九歲的時候,母親和姑姑剛回中國來,站始每天練習鋼琴,伸出很小的手,手腕緊匝著絨線衫的窄袖子,大紅絨線里絞著細銀絲。琴上的玻璃瓶里常常有花開著。琴彈出來的,另有一個世界,可是并不是另一個世界,不過是墻上桂著一面大鏡子,使這房間看上去更大一點,然而還是同樣的斯文雅致的,裝著熱水汀的一個房間。
有時候我母親也立在姑姑背后,手按在她肩上,“啦啦啦啦”吊嗓子。我母親學唱,純粹因為肺弱,醫生告訴她唱歌于肺有益。無論什么調子,由她唱出來都有點像吟詩(她常常用拖長了的湖南腔背誦唐詩),而且她的發音一來就比鋼琴低半個音階,但是她總是抱歉地笑起來,有許多嬌媚的解釋。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時的淡赭,肩上垂著淡赭的花球,永遠有飄墮的姿勢。
我總站在旁邊聽,其實我喜歡的并不是鋼琴而是那種空氣。我非常感動地說:“真羨慕呀!我要彈得這么好就好了!”于是大人們以為我是罕有的懂得音樂的小孩,不能埋沒了我的天才,立即送我去學琴。母親說:“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琴鍵一個個雪白,沒洗過手不能碰。每天用一塊鸚哥綠絨布親自揩去上面的灰塵。
我被帶到音樂會里,預先我母親再三告誡:“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不要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果然我始終沉默著,坐在位于上動也不動,也沒有睡著。休息十分鐘的時候,母親和始妨竊竊議論一個紅頭發的女人:“紅頭發真是使人為難的事呀!穿衣服很受限制了,一切的紅色黃色都犯了沖,只有綠。紅頭發穿綠,那的確……”在那燈光黃暗的廣廳里,我找來找去看不見那紅頭發的女人,后來在汽車上一路想著,頭發難道真有大紅的么?很為困惑。
以后我從來沒有自動地去聽過音樂會,就連在夏夜的公園里,遠遠坐著不買票,享受露天音樂廳的交響樂,我都不肯。
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國女人,寬大的面頰上生著茸茸的金汗毛,時常夸獎我,容易激動的藍色大眼睛里充滿了眼淚,抱著我的頭吻我。我客氣地微笑著,記著她吻在什么地方,隔了一會才用手綢子去擦擦。到她家去總是我那老女傭領著我,我還不會說英文,不知怎樣地和她話說得很多,連老女傭也常常參加談話。有一個星期尾她到高橋游泳了回來,驕傲快樂地把衣領解開給我們看,粉紅的背上曬塌了皮,雖然已經隔了一天,還有興興轟轟的汗味太陽味。客室的墻壁上掛滿了暗沉沉的棕色舊地毯,安著綠漆紗門,每次出進都是她丈夫極有禮貌地替我們開門,我很矜持地,從來不向他看,因此幾年來始終不知道他長得是什么樣子,似乎是不見天日的陰白的臉,他太大教琴養家,他不做什么事。
后來我進了學校,學校里的琴先生時常生氣,把琴譜往地下一摜,一掌打在手背上,把我的手橫掃到鋼琴蓋上去,砸得骨節震痛。越打我越偷懶,對于鋼琴完全失去了興趣,應當練琴的時候坐在琴背后的地板上看小說。琴先生結婚之后脾氣好了許多。她搽的粉不是浮在臉上——離著臉總有一寸遠。松松地包著一層白粉,她竟向我笑了,說:“早!”但是我還是害怕,每次上課之前立在琴間門口等著鈴響,總是渾身發抖,想到浴室里去一趟。
因為已經下了幾年的工夫,仿佛投資開店,拿不出來了,棄之可惜,所以一直學了下去,然而后來到底不得不停止了。可是一方面繼續在學校里住讀,常常要走過那座音樂館,許多小房間,許多人叮叮略略彈琴,紛紛的琴宇有搖落、寥落的感覺,仿佛是黎明,下著雨,天永遠亮不起來了,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空得人心里難受。彈琴的偶爾踩動下面的踏板,琴宇連在一起和成一片,也不過是大風把雨吹成了煙,風過處,又是滴滴嗒塔稀稀朗朗的了。
彈著琴,又像在幾十層樓的大廈里,急急走上仆人苦力推銷員所用的后樓梯,灰色水泥樓梯,黑鐵欄桿,兩旁夾著灰色水泥墻壁,轉角處堆著紅洋鐵桶與冬天的沒有氣味的灰寒的垃圾。一路走上去,沒遇見一個人;在那陰風慘慘的高房子里,只是往上走。
后來離鋼琴的苦難漸漸遠了,也還聽了一些交響樂(大都是留聲機上的,因為比較短),總嫌里面慷慨激昂的演說腔太重。倒是比較喜歡十八世紀的宮廷音樂,那些精致的Minuet,尖手尖腳怕碰壞了什么似的——的確那時候的歐洲人迷上了中國的瓷器,連房間家具都用瓷器來做,白地描金,非常細巧的椅子。我最喜歡的古典音樂家不是浪漫派的貝多漢或肖班,卻是較早的巴黑,巴黑的曲子并沒有宮樣的纖巧,沒有廟堂氣也沒有英雄氣,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卻又得心應手;小木屋里,墻上的掛鐘滴塔搖擺;從木碗里喝羊奶;女人牽著裙子請安;綠草原上有思想著的牛羊與沒有思想的自云彩;沉甸甸的喜悅大聲敲動像金色的結婚的鐘。如同勃朗寧的詩里所說的:
上帝在他的天庭里,
世間一切都好了。
歌劇這樣東西是貴重的,也止于貴重。歌劇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這樣的原始的感情,在歌劇里也就是最簡單的妒忌,一方面卻用最復雜最文明的音樂把它放大一千倍來奢侈地表現著,因為不調和,更顯得吃力。“大”不一定是偉大。而且那樣的隆重的熱情,那樣的捶胸脯打手勢的英雄,也討厭。可是也有它偉大的時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壓的音樂下從容上升,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個個揣揣懾優了;人在人生的風浪里突然站直了身子,原來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與歌聲便在星群里也放光。不看他站起來,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
外國的通俗音樂,我最不喜歡半新舊的,例如“一百零一支最好的歌”,帶有十九世紀會客室的氣息,黯淡、溫雅,透不過氣來——大約因為那時候時行柬腰,而且大家都吃得太多,所以有一種飽悶的感覺。那里的悲哀不是悲哀而是慘沮不舒。《在黃昏》是一支情歌:
在黃昏,想起我的時候,不要記恨,親愛的……
聽口氣是端方的女子,多年前拒絕了男人,為了他的好,也為了她的好。以為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她一個人住著,一個人老了。雖然到現在還是理直氣壯,同時卻又抱歉著。這原是溫柔可愛的,只是當中隔了多少年的慢慢的死與腐爛,使我們對于她那些過了時的邏輯起了反感。
蘇格蘭的民歌就沒有那些邏輯,例如《蘿門湖》,這支古老的歌前兩年曾經被美國流行樂隊拿去爵士化了,大紅過一陣:
你走高的路吧,
我定低的路……
我與我真心愛的永遠不會再相逢,
在蘿門湖美麗,美麗的湖邊。
可以想象多山多霧的蘇格蘭,遍山坡的heather(石楠屬植物),長長地像蓬籬,談紫的小花浮在上面像一層紫色的霧。空氣清揚寒冷。那種干凈,只有我們的《詩經》里有。
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像是起來得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投腦。那顯著的搖擺的節拍,像給人捶腿似的,卻是非常舒服的。我最喜歡的一支歌是《本埠新聞里的姑娘》,在中國不甚流行,大約因為立意新穎了一點,沒有通常的“六月”、“月亮”、“藍天”、“你”:——
因為我想她,想那
本埠新聞里的姑娘
想那粉紅紙張的
本埠新聞里的
年輕美麗的黑頭發女人。
完全是大城市的小市民。
南美洲的曲子,如火如荼,是爛漫的春天的吵嚷。夏威夷音樂很單調,永遠是吉他的琮爭。仿佛在夏末秋初,席子要收起來了,控在竹竿上曬著,花格子的臺灣席,黃草席,風卷起的邊緣上有一條金黃的日色。人坐在地下,把草帽合在臉上打瞌盹。不是一個人——靠在肩上的愛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發店的吹風。極單純的沉涵,如果不是非常非常愛著的話,恐怕要嫌煩,因為耗費時間的感覺太分明,使人發急。頭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藍的天,上下幾千年的風吹日照,而人生是不久長的,以此為永生的一切所激惱了。
中國的通俗音樂里,大鼓書我嫌它太像賭氣,名手一口氣貫串奇長的句子,臉不紅,筋不爆,聽眾就專門要看他的臉紅不紅,筋爆不爆。《大西廂》費了大氣力描寫鶯鶯的思春,總覺得是京油子的耍貧嘴。彈詞我只聽見過一次,一個瘦長臉的年輕人唱《描金風》,每隔兩句,句尾就加上極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頭搖一搖,像是咬著人的肉不放似的。對于有些聽眾這大約是軟性刺激。
比較還是申曲最為老實懇切。申曲里表現“急急忙忙向前奔”,有一種特殊的音樂,的確像是慌慌張張,腳不點地,耳際風生。最奇怪的是,表現死亡,也用類似的調子,氣氛卻不同了。唱的是:“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七魄悠悠;閻王叫人三更死,并不留人,并不留人到五更!”成楞楞急雨樣的,平平的,重復又重復,倉皇,嘈雜,仿佛大事臨頭,旁邊的人都很緊張,自己反倒不知道心里有什么感覺——那樣的小戶人家的死,至死也還是有人間味的。
中國的流行歌曲,從前因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無線電擴音機里的《桃花江》聽上去只是“價啊價,嘰價價嘰家啊價……”外國人常常駭異地問中國女人的聲音怎么是這樣的。現在好多了。然而中國的流行歌到底還是沒有底子,仿佛是決定了新時代應當有新的歌,硬給湊了出來的。所以聽到一兩個悅耳的調子像《薔薇處處開》,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從西洋或日本妙了來的。有一天深夜,遠處飄來跳舞廳的音樂,女人尖細的喉嚨唱著:“薔薇薔薇處處開!”諾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著燈,更顯得夜的空曠。我房間里倒還沒熄燈,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像文藝濫調里的“沉沉夜幕”。絲絨敗了色的邊緣被燈光噴上了灰撲撲的談金色,簾子在大風里蓬飄,街上急急駛過一輛奇異的車,不知是不是捉強盜,“嘩!嘩!”銳叫,像輪船的汽笛,凄長地,“嘩!嘩!……嘩!嘩!”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別離,命運性的決裂,冷到人心里去。“嘩!嘩!”漸漸遠了。在這樣兇殘的,大而破的夜晚,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象的事,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檐、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