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描寫陌生人的散文(2)
耶律楚材妥貼地安排了窩闊臺繼位的事務。窩闊臺繼位后果真對他委以重任:中書令,行政最高長官,相當于宰相。在這前后,耶律楚材做了一系列大事。例如——
一,耶律楚材選擇并任命了自己的兩個主要助手右丞相和左丞相。讓人驚
異的是,這三個包括耶律楚材在內的最高行政官員,沒有一個是蒙古人,也沒有一個是漢人,卻都熟悉漢族的典章制度。這種安排,在蒙古人掌權的朝廷里,顯得非常開通又非常奇特。
二,蒙古貴族中還有很多保守將領無視成吉思汗“不殺掠”的遺囑,繼續主張大規模殺人。據《元史》載,近侍別迭等人主張:“漢人無補于國,可悉空其人,以為牧地。”這顯然是一個極端恐怖的政策,把漢人殺盡或趕光,使整個中原成為牧地,也就是把農耕文明全部蛻變為游牧文明。耶律楚材為了阻止這個主張,就給窩闊臺算了一筆帳,說我們每年需要的五十萬兩銀子、四十萬石糧食,八萬匹帛匹,全都要來自中原的稅收和鹽、酒、冶鐵等百業,怎么能夠不要漢人?窩闊臺要耶律楚材就此提供證明,來說服朝廷中保守的蒙古軍人。第二年耶律楚材確實以稅收的方法為朝廷提供了大量財富,使窩闊臺非常高興。這就奠定了蒙古政權從游牧文明轉向農耕文明,并實行稅收制度的基礎。
三,窩闊臺征服金朝時,有的將領根據蒙古軍的老規矩,堅持一個城市若有抗拒,破城之后必須屠城。當時,汴梁城抗拒了,那些將領準備照此辦理。耶律楚材立即上奏窩闊臺,說如果我們得到的是沒有活人的土地,那又有什么用!結果,破城后除了處決金朝王室完顏一家外,保全了汴梁城一百四十多萬人的生命。從此,放棄屠城政策,成為一個定例,從根本上改變了蒙古軍隊的行為方式。
四,蒙古軍隊占領一地,必定由軍事將領管轄一切,毫無約束,橫行霸道。耶律楚材提出把軍事權力和民政權力分開,并使它們勢均力敵,互相牽制。民政權力由文官執掌,軍事權貴不得侵犯。在文官職位上,耶律楚材大量起用漢族知識分子,讓他們著重負責征收稅賦的事務。甚至,他向窩闊臺直接提出了“制器者必用良工,守成者必用儒臣”的政策,大大改良了政權的文化品質。這樣做的結果,也讓他這個行政首長有效地控制了財政權,構成了財政、軍權、法權的三權鼎力;
五,耶律楚材還采取一系列措施,及時控制了高利貸、通貨膨脹、包攬稅收和種種貴族特權,成功實行了以經濟為主軸的社會管理;
六,蒙古軍隊占領一地,還會很自然地把當地人民當作自己的變相奴隸。耶律楚材決定“奏括戶口,皆籍為編民”,也就是以戶籍制來使這些變相奴隸重新變成平民。由于戶籍制,一系列稅賦制也有了實行的保證。
七,耶律楚材還以很大的熱情尊孔,正式以儒家經典來辦學招士。
……
這一切理性管理措施,使蒙古的歷史發展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并且決定了后來元朝的基本格局。
遺憾的是,窩闊臺死后,皇后攝政,反對漢化,與耶律楚材激烈爭吵,結果把
這位名相活活氣死了,享年五十五歲。
他死后,政敵對他的家庭財產進行了查抄。結果發現,“惟琴阮十余,及古今
書畫金石、遺文數千卷”,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財產。真是太廉潔了。
所幸,耶律楚材去世十余年后,忽必烈繼位。耶律楚材所制定的種種方略,重新獲得尊重。
五
好,我們現在可以從整體上看看耶律楚材這個人了。
這位契丹皇族后裔,無論對于金朝的女真人、成吉思汗的蒙古人,還是對于宋朝的漢人來說,都是陌生人。而且,他好像完全沒有我們歷來重視的所謂“民族氣節”,可以為任何一個民族服務,包括曾經戰勝過自己家族的民族,簡直算得上是“數典忘祖”了。
成吉思汗為他的家族報了仇,但他坦誠地表示,自己的心底從來沒有這種仇恨。他只在乎今天的服務對象,并且努力把服務做好。只不過,在今天的服務中,他要固守一些大是大非。他認為,是非高于民族,更高于家族。
因此,歷來被人們反復夸大和表演的“故鄉情結”、“省籍情結”、“祭祖情結”,在他面前不起任何作用。
他似乎已經放棄了自己的民族身份。在他追求的“王化歸一統”、“四海皆弟兄”的世界里,從來沒有復興契丹之夢。盡管他的契丹,曾經建立過那么壯闊和強大的遼朝,留下了那么豐富而動人的故事。
他一點兒也不想做“前朝遺民”、“復仇王子”。他從來沒有秘藏過增添世仇的資料,謀劃過飄零貴族的聚會。他的深棕色的眼瞳沒有發出過任何暗示,他的美髯公的胡子沒有抖動過任何信號。
他知道時勢在劇變,時間在急逝,生命在重組。他知道一切依托于過往歷史的所謂身份,乍一看是真實的,實際上是重建的,而且是一種嶄新的重建,為了今天和明天的具體目的的重建。他不愿意參與這種表演式的重建,更愿意享受逝者如斯、人去樓空的放松。
是的,他不要那種身份。為了擺脫那種身份,他甚至四處逃奔,改換門庭,直到進入江湖好漢們所說的“赤條條一身來去無牽掛”的境界。
但是,我們看到了,他有明確的文化身份。
那就是,一生秉承儒家文化和漢傳佛教。
這讓我想起我的詩人朋友余光中先生。他因寫過《鄉愁》一詩,很多與他稍稍有點關系的地方都希望他宣布故鄉在斯,所愁在斯。但他說:我的故鄉不是一個具體的地方,而是中華文化。思亦在斯,愁亦在斯。
余光中先生是漢人,這樣說很自然;耶律楚材不是漢人,這樣做很奇特。
其實,這是他作出的鄭重選擇。
越是動蕩的年代越有選擇的自由,他運用了這種自由。
有不少人說,文化是一種地域性的命定,是一種在你出生前就已經布置好了的包圍,無法選擇。我認為,無法選擇的是血統,必須選擇的是文化。正因為血統無法選擇,也就加重了文化選擇的責任。正因為文化是自己選擇的,當然也就比先天加予的血統更關及生命本質。
反之,如果文化成了一種固定人群的被動承擔,那么,這種文化和這種人群,都會失去生命的創造,因僵化而走向枯萎。
我們為什么要接受這種必然導致枯萎的事先布置?
即使這種布置中有遠年的豪華金飾,也絕不接受。
于是,耶律楚材,這個高大的契丹族男子,背負著自己選擇的中華文化,出現在自己選擇的君主成吉思汗之前。
然后,他又與成吉思汗在一起,召來了他在中華文化上缺漏的那部分,丘處機的道家。
這一來,成吉思汗本人也在開始進行文化選擇了。對于位及至尊又叱咤風云的成吉思汗來說,這種文化選擇已經變得非常艱難。但是,如細雨潤物,如微風輕拂,成吉思汗一次次抬起頭來,對這兩位博學的智者露出笑顏。
這一系列在西域大草原和大沙漠里出現的文化選擇,今天想來還覺得氣壯山河。
耶律楚材在表達自己文化身份時,重點選擇了兩個方面,那就是:在成吉思汗時代呼吁護生愛民,在窩闊臺時代實施理性管理。
這兩個方面,使蒙古民族為后來入主中華大地、建立統一的元朝,作了文化準備。
這兩個方面,是耶律楚材的文化身份所派生出來的行為身份。
相比之下,很多中國文人雖有文化身份卻沒有行為身份,使文化變成了貼在額頭上的標簽,誰也不指望這種標簽和這種額頭與蒼生大地產生關聯。
經過以上整理,我們可以概括出兩個相反的人格結構——
第一個人格結構:背后的民族身份是飄忽模糊的,中間的文化身份是堅定明朗的,眼前的行為身份是響亮清晰的。
第二個人格結構:夸張的是背景,模糊的是文化,迷失的是行為。
也許,在我們中國,最普及的是第二個人格結構,因此耶律楚材顯得那么陌生。
什么時候,如果能有更多的中國人,千里跋涉來到人世災禍的第一線,展示的是文化良知而不是背景身份,切切實實地以終極人性扭轉歷史的進程,那么,耶律楚材對我們就不陌生了。
最后提一句,這位縱橫大漠的游子畢竟有一個很好的歸宿。他的墓和祠,還在北京頤和園東門里邊。我每次都是在夕陽燦爛時到達的,總是寂寥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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