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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 解凍(2)

時間: 如英2 遲子建

  “你就知道火上澆油!”蘇澤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我們黨總該懂得,一個知識分子比一頭種豬更重要吧。”

  “對我來說是這樣哩!”黎素扇打趣著丈夫,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來,咱干一個。想不明白什么事兒,今兒就不費這個腦筋了。”

  蘇澤廣覺得妻子說得在理,于是兩個人放松下來,一意吃喝。黎素扇喝多了,手腳就不安分了,她一會兒哼著小調(diào)用指甲去掐燭花,一會兒又從桌下伸出腳,踢丈夫一下,甜蜜地挑逗著。蘇澤廣覺得燭光下微醺的妻子就像燃燒在桌角的蠟燭,那么的細膩,那么的溫柔。他想快些把妻子摟在懷中,于是趕緊幫著撿桌子,刷碗,燒洗腳水,鋪上被褥。當一切收拾停當,他去拉窗簾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月亮已到中天,好像天已經(jīng)把話說盡,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蘇澤廣拉上窗簾,吹了蠟燭。屋子陷入了黑暗,但他明白,另一種光明就要出現(xiàn)了。他用胸中的火焰,很快點燃了妻子。

  黎素扇醒來時,曙色微露,丈夫不在身邊,她覺得口干舌燥,便到灶房舀了一瓢水,暢快地喝起來。清水在她體內(nèi)奔流的時候,困意漸漸消退了。黎素扇回屋后穿起衣服,出了家門。她想看看平素喜歡睡懶覺的丈夫,這一大早的,去了哪里。

  空中仍能望見月兒的痕跡,那是月亮徹夜燃燒后留下的灰燼。在空氣潔凈的地方,日月常常同時出現(xiàn)。只不過太陽現(xiàn)出的是紅彤彤的肉身,而月亮隱現(xiàn)的是淡白的魂兒。小腰嶺的春天,早晚溫差很大。白天時化得稀里嘩啦的大地,到了夜晚,好像被清冷的月光給施了魔法,白亮的水洼又凝結(jié)成了冰,泥也由柔軟變得堅硬。那些調(diào)皮的孩子,在上學路上,專揀那些結(jié)著薄冰的水洼去踩,“咕嚓”一聲,冰綻裂了,孩子的笑聲起來了。裂紋光芒四射的樣子,像是一朵怒放的雪蓮花。有的時候小孩子踩得重了,鞋子會被冰下的水浸濕,那時他們就得飛快地往學校跑,早點進教室,脫下鞋子,放到火爐旁烘烤。

  蘇澤廣不在院子里。黎素扇發(fā)現(xiàn)堆在廁所旁的大糞被人撮了一角,便明白丈夫這是上大地送糞肥去了。

  小腰嶺的住戶,既有房前屋后的園田,也就是前菜園和后菜園,也有離家較遠的自留地,人們稱之為“大地”。一般的人家都有一片大地,但也有人口多的,有兩片。大地少則兩三畝,多則五六畝,一般用來種土豆、白菜和蘿卜。它們既能作為越冬蔬菜,又可充當糧食。通常,家中的菜園是由女人侍弄的,而大地則由男人經(jīng)管。蘇澤廣種地并不在行,所以他家的大地常常是野草瘋長,蟲害肆虐。為了這,黎素扇沒少遭小腰嶺女人的恥笑。有人說:“你們家的土豆,怎么長得跟牛眼珠一樣,這么小,吃時都沒法削皮吧?”還有人說:“你說蘇校長種的白菜怎么只知道長個,不知道抱心啊?”黎素扇嘴上說:“一個吃的東西,分什么好孬啊!”可心里對丈夫也是怨恨的。他去大地干活,往往是泡上一壺茶背著,再帶上一卷古詩。到了地里,草沒鋤幾下,就坐在地頭喝茶讀詩了。

  黎素扇朝自家大地走去。剛出村口,就碰見了生產(chǎn)隊喂牲口的老木,他正在遛馬。見了黎素扇,老木擤了一把鼻涕,說:“剛才碰見你們家老蘇了,他今年可是出息啊,一大早就去大地送糞,看來你們家秋天時要有好收成了!”

  黎素扇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

  老木又說:“其實你們家的大地種好種孬也沒什么要緊,蘇校長月月開工資,不像我們,年底要是不分紅,就得窮著過!”

  他的話,讓黎素扇心底一沉。假如丈夫出了事,家里的經(jīng)濟支柱倒了,自己怎么養(yǎng)活這個家啊。

  黎素扇心灰意冷的,沒有繼續(xù)向前走,而是折回身,返家做飯去了。等她生起火來,燒開一壺水時,蘇澤廣挑著一副籮筐,汗涔涔地回家了。

  黎素扇說:“我都不知道你幾點起來的,睡得太死了。”

  “你當然睡得死了。”蘇澤廣用手拂了一下妻子的臉,鬼笑著,“你昨晚醉著了嘛????”

  黎素扇打了一下丈夫的手,嗔怪道:“剛挑完糞,也不洗手,就摸我臉,我得晦氣一天!”

  蘇澤廣“噗嚕噗嚕”地洗臉的時候,說:“咱家明年也得養(yǎng)頭豬,靠這點大糞不行啊。”

  黎素扇說:“不是還有點雞糞嗎?”

  蘇澤廣說:“雞糞得上到后菜園,那里不是種飯豌豆和倭瓜嗎?老木說過,上了雞糞的飯豌豆和倭瓜都面,你可得記著啊。他還說,大糞勁大,要是上到蘿卜地里,蘿卜愛爛心兒。”

  黎素扇笑了,說:“沒聽說過大糞能把蘿卜燒爛心兒的!”

  “前菜園的芹菜地,我看今年換個茬吧。年年種芹菜,那塊地都死性了,芹菜也不愛長,今春種點柿子椒或是菠菜吧。人家不是說了嗎?地不換岔不長,人不挪窩不旺!”

  “你別交代給我——”黎素扇頓了頓,說:“這些地都等著你回來種。”說完,側(cè)過身,偷著抹淚去了。

  蘇澤廣擦干了手,走到妻子身后,將雙手搭在她肩上,柔聲說:“平常老跟我兇,現(xiàn)在對我這么親,看來是患難夫妻啊,我都舍不得了。”

  黎素扇抽了一下鼻子,說:“少跟我套近乎,一個男人,手上打那么多香皂干什么啊,是不是為了那個音樂老師?”

  蘇澤廣一甩手,說:“一派胡言!”

  他們不再斗嘴,一起做早飯。做好了,喚合圖和彩鱗起床。一家人吃過早飯,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洗過的中山裝和書包都是半干,所以彩鱗上學提的是三角兜,蘇校長穿的則是一套深藍色便服。他們出家門的時候,黎素扇總要囑咐一句:“看著點兒路啊!”

  家中只剩黎素扇一個人時,她開始幫丈夫打點行裝。內(nèi)衣內(nèi)褲各裝了兩套,外衣外褲則是一套。毛巾一新一舊,新的擦臉,舊的擦腳。肥皂香皂,各裝一條。蠟燭火柴,一樣一包。茶缸、刮胡刀、拖鞋、花鏡,只要是丈夫用得著的,悉數(shù)裝上。想想他可能要個一年半載才回來,便將剛收好的冬衣又從箱底取出。那個大旅行箱,很快就被塞得滿滿當當。想著丈夫一個人可能寂寞,她把半導體擱上了。再一想想他離不開書,便把幾卷丈夫常看的書也裝上了。不過當她拉上箱子的一瞬,突然想起書是個惹是生非的東西,萬一有一天這樣的書再遭禁,他不等于帶去了幾顆炸彈嗎?于是又把書抽出來。就這樣,她折騰了一上午,才收拾好行李。

  小腰嶺人家的午飯,一般都比較簡單。但這天中午,蘇家的午飯是濃墨重彩的,有金黃色的炒雞蛋,粉紅的油炸花生米,還有雪白的熗土豆絲。合圖放學回來,一看飯桌的菜,叫著:“媽媽,咱家不過了?”

  彩鱗笑瞇瞇地說:“有好吃的,過得好!”先就吃上了。

  蘇澤廣小聲對黎素扇說:“你這么做,讓我覺得要上刑場了。”

  “瞎說什么!”黎素扇說,“我饞了,吃點兒好的還不行嗎?”

  蘇澤廣無精打采地吃過飯,一看妻子為他打點的行裝,心更加沉甸甸的,他說:“這像是帶著半個家走,用不著吧?”

  “你聽我的吧。”黎素扇說,“有備無患。”

  蘇澤廣朝妻子要了十塊錢,說是晚上學校有個聚餐,不回來了,讓她和孩子不要等他吃飯了。

  黎素扇白了丈夫一眼,又一眼,哼了一聲,說:“隨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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