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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散文集

時間: 淑賢2 散文

  張愛玲的散文不僅表現對萬物的喜愛,更關注人的生存狀態。在她的作品中,有著對親人、朋友、甚至普通小人物的理解與同情,表現出深厚的人文主義思想。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張愛玲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張愛玲散文一:談音樂

  我不大喜歡音樂。不知為什么,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而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即使是所謂“輕性音樂”,那跳躍也像是浮面上的,有點假。譬如說顏色:夏天房里下著簾子,龍須草席上堆著一疊舊睡衣,折得很齊整,翠藍夏布杉,青綢褲,那翠藍與青在一起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并不一定使人發生什么聯想,只是在房間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塊,悄沒聲地留出這塊地方來給喜悅。我坐在一邊,無心中看到了,也高興了好一會。

  還有一次,浴室里的燈新加了防空罩,青黑的燈光照在浴缸面盆上,一切都冷冷地,白里發青發黑,鍍上一層新的潤滑,而且變得簡單了,從門外望進去,完全像一張現代派的圖畫,有一種新的立體。我覺得是絕對不能夠走進去的,然而真的走進去了。仿佛做到了不可能的事,高興而又害怕,觸了電似地微微發麻,馬上就得出來。

  總之,顏色這樣東西,只有沒顏落色的時候是凄慘的;但凡讓人注意到,總是可喜的,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

  氣味也是這樣的。別人不喜歡的有許多氣味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霉氣,雨打濕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像汽油,有人聞見了要頭昏,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夫旁邊,或是走到汽車后面,等它開動的時候,“布布布”放氣。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滿房都是那清剛明亮的氣息;我母親從來不要我幫忙,因為我故意把手腳放慢了,盡著汽油大量蒸發。

  牛奶燒煙了,火柴燒黑了,那焦香我聞見了就覺得餓。油漆的氣味,因為嶄嶄新,所以是積極奮發的,仿佛在新房子里過新年,清冷、干凈,興旺。火腿咸肉花生油擱得日子久,變了昧,有一種“油哈”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米爛陳倉”。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要嘔,后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戰爭期間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我也不介意。

  氣味總是暫時,偶爾的;長久嗅著,即使可能,也受不了。所以氣味到底是小趣昧。而顏色,有了個顏色就有在那里了,使人安心。顏色和氣味的愉快性也許和這有關系。不像音樂,音樂永遠是離開了它自己到別處去的,到哪里,似乎誰都不能確定,而且才到就已經過去了,跟著又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我最怕的是凡啞林,水一般地流著,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雖然也蒼涼,到臨了總像是北方人的“話又說回來了”,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

  凡啞林上拉出的永遠是“絕調”,回腸九轉,太顯明地賺人眼淚,是樂器中的悲旦。我認為戲里只能有正旦貼旦小旦之分而不應當有“悲旦”、“風騷潑旦”、“言論老生”(民國初年的文明戲里有專門發表政治性演說的“言論老生”)。

  凡啞林與鋼琴合奏,或是三四人的小樂隊,以鋼琴與凡啞林為主,我也討厭,零零落落,歷碌不安,很難打成一片,結果就像中國人合作的畫,畫一個美人,由另一個人補上花卉,又一個人補上背景的亭臺樓閣,往往沒有情調可言。

  大規模的交響樂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蕩蕩五四運動一般地沖了來,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了它的聲音,前后左右呼嘯嘁嚎的都是自己的聲音,人一開口就震驚于自己的聲音的深宏遠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時候聽見人向你說話,不大知道是自己說的還是人家說的,感到模糊的恐怖。

  然而交響樂,因為編起來太復雜,作曲者必須經過艱苦的訓練,以后往往就沉溺于訓練之中,不能自拔。所以交響樂常有這個毛病:格律的成份過多。為什么隔一陣子就要來這么一套?樂隊突然緊張起來,埋頭咬牙,進人決戰最后階段,一鼓作氣,再鼓三鼓,立志要把全場聽眾掃數肅清鏟除消滅,而觀眾只是默默抵抗著,都是上等人,有高級的音樂修養,在無數的音樂會里坐過的;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知道這音樂是會完的。

  我是中國人,喜歡喧嘩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凡啞林一一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

  我第一次和音樂接觸,是八九歲的時候,母親和姑姑剛回中國來,站始每天練習鋼琴,伸出很小的手,手腕緊匝著絨線衫的窄袖子,大紅絨線里絞著細銀絲。琴上的玻璃瓶里常常有花開著。琴彈出來的,另有一個世界,可是并不是另一個世界,不過是墻上桂著一面大鏡子,使這房間看上去更大一點,然而還是同樣的斯文雅致的,裝著熱水汀的一個房間。

  有時候我母親也立在姑姑背后,手按在她肩上,“啦啦啦啦”吊嗓子。我母親學唱,純粹因為肺弱,醫生告訴她唱歌于肺有益。無論什么調子,由她唱出來都有點像吟詩(她常常用拖長了的湖南腔背誦唐詩),而且她的發音一來就比鋼琴低半個音階,但是她總是抱歉地笑起來,有許多嬌媚的解釋。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時的淡赭,肩上垂著淡赭的花球,永遠有飄墮的姿勢。

  我總站在旁邊聽,其實我喜歡的并不是鋼琴而是那種空氣。我非常感動地說:“真羨慕呀!我要彈得這么好就好了!”于是大人們以為我是罕有的懂得音樂的小孩,不能埋沒了我的天才,立即送我去學琴。母親說:“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琴鍵一個個雪白,沒洗過手不能碰。每天用一塊鸚哥綠絨布親自揩去上面的灰塵。

  我被帶到音樂會里,預先我母親再三告誡:“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不要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果然我始終沉默著,坐在位于上動也不動,也沒有睡著。休息十分鐘的時候,母親和始妨竊竊議論一個紅頭發的女人:“紅頭發真是使人為難的事呀!穿衣服很受限制了,一切的紅色黃色都犯了沖,只有綠。紅頭發穿綠,那的確……”在那燈光黃暗的廣廳里,我找來找去看不見那紅頭發的女人,后來在汽車上一路想著,頭發難道真有大紅的么?很為困惑。

  以后我從來沒有自動地去聽過音樂會,就連在夏夜的公園里,遠遠坐著不買票,享受露天音樂廳的交響樂,我都不肯。

  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國女人,寬大的面頰上生著茸茸的金汗毛,時常夸獎我,容易激動的藍色大眼睛里充滿了眼淚,抱著我的頭吻我。我客氣地微笑著,記著她吻在什么地方,隔了一會才用手綢子去擦擦。到她家去總是我那老女傭領著我,我還不會說英文,不知怎樣地和她話說得很多,連老女傭也常常參加談話。有一個星期尾她到高橋游泳了回來,驕傲快樂地把衣領解開給我們看,粉紅的背上曬塌了皮,雖然已經隔了一天,還有興興轟轟的汗味太陽味。客室的墻壁上掛滿了暗沉沉的棕色舊地毯,安著綠漆紗門,每次出進都是她丈夫極有禮貌地替我們開門,我很矜持地,從來不向他看,因此幾年來始終不知道他長得是什么樣子,似乎是不見天日的陰白的臉,他太大教琴養家,他不做什么事。

  后來我進了學校,學校里的琴先生時常生氣,把琴譜往地下一摜,一掌打在手背上,把我的手橫掃到鋼琴蓋上去,砸得骨節震痛。越打我越偷懶,對于鋼琴完全失去了興趣,應當練琴的時候坐在琴背后的地板上看小說。琴先生結婚之后脾氣好了許多。她搽的粉不是浮在臉上——離著臉總有一寸遠。松松地包著一層白粉,她竟向我笑了,說:“早!”但是我還是害怕,每次上課之前立在琴間門口等著鈴響,總是渾身發抖,想到浴室里去一趟。

  因為已經下了幾年的工夫,仿佛投資開店,拿不出來了,棄之可惜,所以一直學了下去,然而后來到底不得不停止了。可是一方面繼續在學校里住讀,常常要走過那座音樂館,許多小房間,許多人叮叮略略彈琴,紛紛的琴宇有搖落、寥落的感覺,仿佛是黎明,下著雨,天永遠亮不起來了,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空得人心里難受。彈琴的偶爾踩動下面的踏板,琴宇連在一起和成一片,也不過是大風把雨吹成了煙,風過處,又是滴滴嗒塔稀稀朗朗的了。

  彈著琴,又像在幾十層樓的大廈里,急急走上仆人苦力推銷員所用的后樓梯,灰色水泥樓梯,黑鐵欄桿,兩旁夾著灰色水泥墻壁,轉角處堆著紅洋鐵桶與冬天的沒有氣味的灰寒的垃圾。一路走上去,沒遇見一個人;在那陰風慘慘的高房子里,只是往上走。

  后來離鋼琴的苦難漸漸遠了,也還聽了一些交響樂(大都是留聲機上的,因為比較短),總嫌里面慷慨激昂的演說腔太重。倒是比較喜歡十八世紀的宮廷音樂,那些精致的Minuet,尖手尖腳怕碰壞了什么似的——的確那時候的歐洲人迷上了中國的瓷器,連房間家具都用瓷器來做,白地描金,非常細巧的椅子。我最喜歡的古典音樂家不是浪漫派的貝多漢或肖班,卻是較早的巴黑,巴黑的曲子并沒有宮樣的纖巧,沒有廟堂氣也沒有英雄氣,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卻又得心應手;小木屋里,墻上的掛鐘滴塔搖擺;從木碗里喝羊奶;女人牽著裙子請安;綠草原上有思想著的牛羊與沒有思想的自云彩;沉甸甸的喜悅大聲敲動像金色的結婚的鐘。如同勃朗寧的詩里所說的:

  上帝在他的天庭里,

  世間一切都好了。

  歌劇這樣東西是貴重的,也止于貴重。歌劇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這樣的原始的感情,在歌劇里也就是最簡單的妒忌,一方面卻用最復雜最文明的音樂把它放大一千倍來奢侈地表現著,因為不調和,更顯得吃力。“大”不一定是偉大。而且那樣的隆重的熱情,那樣的捶胸脯打手勢的英雄,也討厭。可是也有它偉大的時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壓的音樂下從容上升,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個個揣揣懾優了;人在人生的風浪里突然站直了身子,原來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與歌聲便在星群里也放光。不看他站起來,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

  外國的通俗音樂,我最不喜歡半新舊的,例如“一百零一支最好的歌”,帶有十九世紀會客室的氣息,黯淡、溫雅,透不過氣來——大約因為那時候時行柬腰,而且大家都吃得太多,所以有一種飽悶的感覺。那里的悲哀不是悲哀而是慘沮不舒。《在黃昏》是一支情歌:

  在黃昏,想起我的時候,不要記恨,親愛的……

  聽口氣是端方的女子,多年前拒絕了男人,為了他的好,也為了她的好。以為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她一個人住著,一個人老了。雖然到現在還是理直氣壯,同時卻又抱歉著。這原是溫柔可愛的,只是當中隔了多少年的慢慢的死與腐爛,使我們對于她那些過了時的邏輯起了反感。

  蘇格蘭的民歌就沒有那些邏輯,例如《蘿門湖》,這支古老的歌前兩年曾經被美國流行樂隊拿去爵士化了,大紅過一陣:

  你走高的路吧,

  我定低的路……

  我與我真心愛的永遠不會再相逢,

  在蘿門湖美麗,美麗的湖邊。

  可以想象多山多霧的蘇格蘭,遍山坡的heather(石楠屬植物),長長地像蓬籬,談紫的小花浮在上面像一層紫色的霧。空氣清揚寒冷。那種干凈,只有我們的《詩經》里有。

  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像是起來得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投腦。那顯著的搖擺的節拍,像給人捶腿似的,卻是非常舒服的。我最喜歡的一支歌是《本埠新聞里的姑娘》,在中國不甚流行,大約因為立意新穎了一點,沒有通常的“六月”、“月亮”、“藍天”、“你”:——

  因為我想她,想那

  本埠新聞里的姑娘

  想那粉紅紙張的

  本埠新聞里的

  年輕美麗的黑頭發女人。

  完全是大城市的小市民。

  南美洲的曲子,如火如荼,是爛漫的春天的吵嚷。夏威夷音樂很單調,永遠是吉他的琮爭。仿佛在夏末秋初,席子要收起來了,控在竹竿上曬著,花格子的臺灣席,黃草席,風卷起的邊緣上有一條金黃的日色。人坐在地下,把草帽合在臉上打瞌盹。不是一個人——靠在肩上的愛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發店的吹風。極單純的沉涵,如果不是非常非常愛著的話,恐怕要嫌煩,因為耗費時間的感覺太分明,使人發急。頭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藍的天,上下幾千年的風吹日照,而人生是不久長的,以此為永生的一切所激惱了。

  中國的通俗音樂里,大鼓書我嫌它太像賭氣,名手一口氣貫串奇長的句子,臉不紅,筋不爆,聽眾就專門要看他的臉紅不紅,筋爆不爆。《大西廂》費了大氣力描寫鶯鶯的思春,總覺得是京油子的耍貧嘴。彈詞我只聽見過一次,一個瘦長臉的年輕人唱《描金風》,每隔兩句,句尾就加上極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頭搖一搖,像是咬著人的肉不放似的。對于有些聽眾這大約是軟性刺激。

  比較還是申曲最為老實懇切。申曲里表現“急急忙忙向前奔”,有一種特殊的音樂,的確像是慌慌張張,腳不點地,耳際風生。最奇怪的是,表現死亡,也用類似的調子,氣氛卻不同了。唱的是:“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七魄悠悠;閻王叫人三更死,并不留人,并不留人到五更!”成楞楞急雨樣的,平平的,重復又重復,倉皇,嘈雜,仿佛大事臨頭,旁邊的人都很緊張,自己反倒不知道心里有什么感覺——那樣的小戶人家的死,至死也還是有人間味的。

  中國的流行歌曲,從前因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無線電擴音機里的《桃花江》聽上去只是“價啊價,嘰價價嘰家啊價……”外國人常常駭異地問中國女人的聲音怎么是這樣的。現在好多了。然而中國的流行歌到底還是沒有底子,仿佛是決定了新時代應當有新的歌,硬給湊了出來的。所以聽到一兩個悅耳的調子像《薔薇處處開》,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從西洋或日本妙了來的。有一天深夜,遠處飄來跳舞廳的音樂,女人尖細的喉嚨唱著:“薔薇薔薇處處開!”諾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著燈,更顯得夜的空曠。我房間里倒還沒熄燈,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像文藝濫調里的“沉沉夜幕”。絲絨敗了色的邊緣被燈光噴上了灰撲撲的談金色,簾子在大風里蓬飄,街上急急駛過一輛奇異的車,不知是不是捉強盜,“嘩!嘩!”銳叫,像輪船的汽笛,凄長地,“嘩!嘩!……嘩!嘩!”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別離,命運性的決裂,冷到人心里去。“嘩!嘩!”漸漸遠了。在這樣兇殘的,大而破的夜晚,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象的事,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檐、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

  張愛玲散文二:童言無忌

  從前人家過年,墻上貼著“抬頭見喜”與“童言無忌”的紅紙條子。這里我用“童言無忌”來做題目,并沒有什么犯忌諱的話,急欲一吐為快,不過打算說說自己的事罷了。小學生下學回來,興奮地敘述他的見聞,先生如何侗心,王德保如何遲到,和他合坐一張板凳的同學如何被扣一分因為不整潔,說個無了無休,大人雖懶于搭碴,也由著他說。我小時候大約感到了這種現象之悲哀,從此對于自說自話有了一種禁忌。直到現在,和人談話,如果是人家說我聽,我總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說人家聽,那我過后思量,總覺得十分不安,伯人家嫌煩了。當真憋了一肚子的話沒處說,惟有一個辦法,走出去干點驚天動地的大事業,然后寫本自傳,不怕沒人理會。這原是幼稚的夢想,現在漸漸知道了,要做個舉世矚目的大人物,寫個人手一冊的自傳,希望是很渺茫,還是隨時隨地把自己的事寫點出來,免得壓抑過甚,到年老的時候,一發不可復制,一定比誰都嘮叨。然而通篇“我我我”的身邊文學是要挨罵的。最近我在一中英文書上看到兩句話,借來罵那種對于自己過份感到興趣的作家,倒是非常恰當:“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并且想法子尋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我這算不算肚臍眼展覽,我有點疑心,但也還是寫了。

  錢

  不知道“抓周”這風俗是否普及各地。我周歲的時候循例在一只漆盤里揀選一件東西,以卜將來志向所趨。我拿的是錢——好像是個小金鎊吧。我妨姑記得是如此。還有一個女傭堅持說我拿的是筆,不知哪一說比較可靠。但是無論如何,從小似乎我就很喜歡錢。我母親非常詫異地發現這一層,一來就搖頭道:“他們這一代的人……”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有錢的時候固然絕口不提錢,即至后來為錢逼迫得很厲害的時候也還把錢看得很輕。這種一塵不染的態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對面去。因此,一學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

  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驗到一些,和人家真吃地苦的比起來實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

  在家里過活的時候,衣食無憂,學費、醫藥費、娛樂費,全用不著操心,可是自己手里從來沒有錢。因為怕小孩買零嘴吃,我們的壓歲錢總是放在枕頭底下過了年便繳還給父親的,我們也從來沒有想到反抗。直到十六歲我沒有單獨到店里買過東西,沒有習慣,也就沒有欲望。

  看了電影出來,像巡捕房招領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里的汽車夫把我認回去(我沒法子找他,因為老是記不得家里汽車的號碼),這是我回憶中唯一的豪華的感覺。

  生平第一次賺錢,是在中學時代,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大美晚報》上,報館里給了我五塊錢,我立刻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我母親怪我不把那張鈔票留著做個紀念,可是我不像她那么富于情感。對于我,錢就是錢,可以買到各種我所要的東西。

  有些東西我覺得是應當為我所有的,因為我較別人更會享受它,因為它給我無比的喜悅。眠思夢想地計劃著一件衣裳,臨到買的時候還得再三考慮著,那考慮的工程,于痛苦中也有著喜悅。錢太多了,就用不著考慮了;完全沒有錢,也用不著考慮了。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于小資產階級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

  這一年來我是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關于職業女性,蘇青說過這樣的話:“我自己看看,房間里每一樣東西,連一粒釘,也是我自己買的。可是,這又有什么快樂可官呢?”這是至理名言,多回昧幾遍,方才覺得其中的蒼涼。

  又聽見一位女士挺著胸脯子說:“我從十七歲起養活我自己,到今年三十一歲,沒用過一個男人的錢。”仿佛是很值得自傲的,然而也近于負氣吧?

  到現在為止,我還是充分享受著自給的快樂的,也許因為我于這還是新鮮的事,我不能夠忘記小時候怎樣向父親要錢去付鋼琴教師的薪水。我立在煙鋪跟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后來我離開了父親,跟著母親住了。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因為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她是位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遼遠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得一種生疏的刺激性。可是后來,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思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

  苦雖苦一點,我喜歡我的職業。“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從前的文人是靠著統治階級吃飯的,現在情形略有不同,我很高興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面是買雜志的大眾。不是拍大眾的馬屁的話——大眾實在是最可愛的顧主,不那么反復無常,“天威莫測”;不搭架子,真心待人,為了你的一點好處會記得你到五年十年之久。而且大眾是抽象的。如果必須要一個主人的話。當然情愿要一個抽象的。

  嫌的錢雖不夠用,我也還圖了點貨,去年聽見一個朋友預言說:近年來老是沒有銷路的喬琪絨,不久一定要入時了,因為今日的上海,女人的時裝翻不出什么新花樣來,勢必向五年前的回憶里去找尋靈感。于是我省下幾百元來買了一件喬琪絨衣料。囤到現在,在市面上看見有喬琪絨出現了,把它送到寄售店里去,卻又希望賣不掉,可以自己留下它。

  就是這樣充滿了矛盾,上街買菜去,大約是帶有一種落難公子的浪漫的態度吧?然而最近,一個賣萊的老頭稱了菜裝進我的網袋的時候,把網袋的絆子銜在嘴里銜了一會兒。我拎著那濕濡的絆子,并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自己發現與前不同的地方,心里很高興——好像是一點踏實的進步,也說不出是為什么。

  穿

  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徽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誘惑性,我沒有資格進他的小說,也沒有這志愿。因為我母親愛做衣服,我父親曾經咕嚕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憶之一是我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我在旁邊仰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我說過:“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于消化的東西。”越是性急,越覺得日子太長。童年的一天一天,溫暖而遲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紅絨里子上曬著的陽光。

  有時候又嫌日子過得太快了,突然長高了一大截子,新做的外國衣服,蔥綠織錦的,一次也沒有上身,已經不能穿了。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傷心,認為是終生的遺憾。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陳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一大半是因為自慚形穢,中學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中學畢業后跟著母親過。我母親提出了很公允的辦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余錢兼顧到衣裝上。我到香港去讀大學,后來得了兩個獎學金,為我母親省下了一點錢,覺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隨心所欲做了些衣服,至今也還沉溺其中。

  色澤的調和,中國人新從西洋學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矩——用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沖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只推扳一點點,看了越使人不安。紅綠對照,就像圣誕樹似的,缺少回昧。中國人從前也注重明朗的對照。有兩句兒歐:“紅配綠,看不足;紅配紫,一泡屎。”《金瓶梅》里,家人媳婦宋蕙蓮穿著大紅襖,借了條紫裙子穿著;西門慶看著不順眼,開箱子找了一匹藍綢與她做裙子。

  現代的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顏色。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我們已經忘記了從前所知道的。

  過去的那種婉妙復雜的調和,惟有在日本衣料里可以找到。所以我喜歡到虹口去買東西,就可借他們的衣料都像古畫似的卷成圓柱形,不能隨便參觀,非得讓店伙一卷一卷慢慢的打開來。把整個的店鋪攪得稀亂而結果什么都不買,是很難為情的事。

  和服的裁制極其繁復,衣料上寬綽些的圖案往往被埋沒了,倒是做了線條簡單的中國旗袍,予人的印象較為明晰。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圖畫。買回家來,沒交給裁縫之前我常常幾次三番拿出來賞鑒:棕擱樹的葉子半掩著緬甸的小廟,雨紛紛的,在紅棕色的熱帶;初夏的池塘,水上結了一層綠膜。配著浮萍和斷梗的紫的自的丁香,仿佛應當填人《哀江南》的小令里;還有一件,題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陰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看到了而沒買成的我也記得。有一種檄攬綠的暗色綢,上面掠過大的黑影,滿蓄著風雷。還有一種絲質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閃著木紋、水紋;每隔一段路,水上飄著兩朵茶碗大的梅花,鐵劃銀鉤,像中世紀禮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畫,紅玻璃上嵌著沉重的鐵質沿邊。

  市面上最普遍的是各種叫不出名字來的顏色,青不青,灰不灰,黃不黃,只能做背景的,那都是中立色,又叫保護色,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混合色里面也有秘艷可愛的,照在身上像另一個宇宙里的太陽。但是我總覺得還不夠,還不夠,像VanGogh①畫圖,畫到法國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總嫌著色不夠強烈,把顏色大量地堆上去,高高凸了起來,油畫變了浮雕。

  ①VanGogh,通譯凡·高(1853—1890),荷蘭畫家,后期印象畫派代表人物之—。

  對于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這樣地生活在自制的戲劇氣氛里,豈不是成了“套中人”了么?(契訶夫的‘‘套中人”,永遠穿著雨衣,打著傘,嚴嚴地遮住他自己,連他的表也有表袋,什么都有個套子。)生活的戲劇化是不健康的。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

  畫,后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后知道愛;我們對于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借助于人為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

  有天晚上,在月亮底下,我和一個同學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歲,她比我大幾歲。她說:“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樣。”因為有月亮,因為我生來是一個寫小說的人。我鄭重地低低說道:“我是……除了我的母親,就只有你了。”她當時很感動,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還有一件事也使我不安,那更早了,我五歲,我母親那時候不在中國。我父親的姨太太是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妓女,名喚老八,蒼白的瓜子臉,垂著長長的前留海,她替我做了頂時髦的雪青絲絨的短襖長裙,向我說:“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的東拼西改,哪兒舍得用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我說:“喜歡你。”因為這次并沒有說謊,想起來更覺耿耿于心了。

  吃

  小時候常常夢見吃云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梁,還感到一種難堪的張憫。

  一直喜歡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時候設法先把碗邊的小白珠子吞下去。

  《紅樓夢》上,賈母問薛寶級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銀深知老年人喜看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都揀賈母喜歡的說了。我和老年人一樣的愛吃甜的爛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萊、醬蘿卜、蛤螟酥,都不喜歡,瓜子也不會嗑,細致些的菜如魚蝦完全不會吃,是一個最安分的“肉食者”。

  上海所謂“牛肉莊”是可愛的地方,雪白干凈,瓷磚墻上丁字式貼著“湯肉××元,腓利××元”的深桃紅紙條。屋頂上,球形的大白燈上罩著防空的黑布套,襯著大紅里子,明朗得很。白外套的伙計們個個都是紅潤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腳踏著板凳,立著看小報。他們的茄子特別大,他們的洋蔥特別香,他們的豬特別的該殺。門口停著塌車,運了兩口豬進來,齊齊整整,尚未開剝,嘴尖有些血漬,肚腹掀開一線,露出大紅里子。不知道為什么,看了絕無絲毫不愉快的感覺,一切都是再應當也沒有,再合法,更合適也沒有。我很愿意在牛肉莊上找個事,坐在計算機前面專管收錢。那里是空氣清新的精神療養院。凡事想得太多了是不行的。

  上大人

  坐在電車上,抬頭看面前立著的人,盡多相貌堂堂,一表非俗的,可是鼻孔里很少是干凈的。所以有這句話:“沒有誰能夠在他的底下人跟前充英雄。”

  弟弟

  我弟弟生得很美麗我一點也不。從小我們家里誰都惋惜著,因為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長輩就愛問他:“你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明天就還你。”然而他總是一曰回絕了。有一次,大家說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問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虛榮心。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涂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一同玩的時候,總是我出主意。我們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的兩員曉將,我叫月紅,他叫杏紅,我使一日寶劍,他使兩只銅錘,還有許許多多虛擬的伙伴。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里略略切萊,大家飽餐戰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上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錦毛毯,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的。我弟弟常常不聽我的調派,因而爭吵起來。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似的跑,后頭鳴鳴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過的是何等樣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見他,吃了一驚。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凈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圖畫來看。我自己那時候正在讀穆時英①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為他的口胃大有糾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見了。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跡,逃學,件逆,沒志氣。我比誰都氣憤,附和著眾人,如此激烈地低毀他,他們反而倒過來勸我了。

  ①穆時英(1902-1940),現代小說家,“新感覺派”代表人物之一。著有《南北極》、《公墓》等。

  后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下了碗沖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噎著,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涵流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

  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臺,啪的一聲,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張愛玲散文三:中國的日夜

  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買菜。有兩趟買菜回來竟做出一首詩,使我自己非常詫異而且快樂。一次是看見路上洋梧桐的落葉,極慢極慢地掉下一片來,那姿勢從容得奇怪。我立定了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里像是發呆。走走又回過頭去看了個究竟。以后就寫了這個——

  落時的愛

  大的黃葉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經過風,

  經過淡青的天,

  經過天的刀光,

  黃灰樓房的塵夢。

  下來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來迎上來,

  又像是往斜里飄。

  葉子盡著慢著,

  裝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著個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這兒了!”

  秋陽里的

  水門汀地上,

  靜靜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愛。

  又一次我到小菜場去,已經是冬天了。太陽煌煌的,然而空氣里有一種清濕的氣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陣的衣裳。地下搖搖擺擺走著的兩個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個像碎切脆菜,一個像醬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漬,像關公額下盛胡須的錦囊。又有個抱在手里的小孩,穿著桃紅假嘩嘰的棉袍,那珍貴的顏色在一冬日積月累的黑膩污穢里真是雙手捧出來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臟了也還是污泥里的蓮花。至于藍布的藍,那是中國的“國色”。不過街上一般人穿的藍布衫大都經過補綴,深深淺淺,都像雨洗出來的,青翠醒目。我們中國本來是補釘的國家,連天都是女娟補過的。

  一個賣桔子的把擔子歇在馬路邊上,抱著胳膊閑看景致,扁圓臉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但是,忽然——我已經走過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臉一揚,綻開極大的嘴,朝天唱將起來:“一百只洋買兩只!一百只洋兩只買剛!伙姬!一百只洋賤末賤咧!”這歌聲我在樓上常常聽見的,但還是嚇了一跳,不大能夠相信就是從他嘴里出來的,因為聲音極大,而前一秒鐘他還是在那里靜靜眺望著一切的。現在他仰著頭,面如滿月,笑嘻嘻張開大口嗆喝著,完全像SAPAJOU漫畫里的中國人。外國人畫出的中國人總是樂天的,狡猾可愛的苦哈哈,使人樂于給他騙兩個錢去的。那種愉快的空氣想起來真叫人傷心。

  有個道士沿街化緣,穿一件黃黃的黑布道拖,頭頂心梳的一個灰撲撲的小髻,很像摩登女人的兩個小鬈疊在一起。黃臉上的細眼睛與頭發同時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的臉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但是因為營養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遠是十七八歲抽長條子的摸樣。他斜斜握著一個竹簡,“托——托——”敲著,也是一種鐘擺,可是計算的是另一種時間,仿佛荒山古廟里的一寸寸斜陽。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蕪。不要說“寸金難買”了,多少人想為一口苦飯賣掉一生的光陰還沒人要。(連來生也肯賣——那是子孫后裔的前途。)這道士現在帶著他們一錢不值的過剩的時間,來到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圍許多續紛的廣告牌、店鋪,汽車喇叭嘟嘟響;他是古時候傳奇故事里那個做黃梁夢的人,不過他單只睡了一覺起來了,并沒

  有做那么個夢——更有一種憫然。……那道士走到一個五金店門前倒身下拜,當然人家沒有錢給他,他也目中無人似的,茫茫地磕了個頭就算了。自爬起來,“托——托——”敲著,過渡到隔壁的煙紙店門首,復又“跪倒在地埃塵”,歪垂著一顆頭,動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開了。看著他,好像這個世界的塵埃真是越積越深了,非但灰了心,無論什么東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覺得震動,再一想,老這么跟在他后面看著,或者要來向我捐錢了——這才三腳兩步走開了。

  從菜場回來的一個女傭,菜籃里一團銀白的粉絲,像個蓬頭老婦人的髻。又有個女人很滿意地端端正正捧著個朱漆盤子,里面矗立著一堆壽面,巧妙地有層次地招疊懸掛;頂上的一撮子面用個桃紅小紙條一束,如同小女孩頭上扎的紅線把根。淡米色的頭發披垂下來,一莖一莖粗得像小蛇。

  又有個小女孩拎著個有蓋的鍋走過,那鍋兩邊兩只絆子里穿進一根藍布條,便于提攜。很寬的一條二藍布帶子,看著有點臟相,可是更覺得這個鍋是同她有切身關系的,“心連手,手連心”。

  肉店里學徒的一雙手已經凍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著肉,猛一看就像在那里剁著紅腫的手指。柜臺外面來了個女人,是個衰年的娟妓吧,現在是老鴇,或是合伙做生意的娘姨。頭發依舊燙得蓬蓬松松撂向耳后,臉上有眉目校好的遺跡,現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么有點凸凹不平,猶猶疑疑的。她口鑲金牙,黑綢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為舊的緣故,一絲一絲膠為一瓣一瓣,紛被著如同白色的磅蟹菊。她要買半斤肉,學徒忙著切他的肉絲,也不知他是沒聽見還是不答理。她臉上現出不確定的笑容,在門外立了一會,翹起兩只手,顯排她袖口的羊皮,指頭上兩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駁的紅蔻丹。

  肉店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邊,向一個鄉下上來的親戚宣講小姑的劣跡。她兩手抄在口袋里,太緊的棉袍與藍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綁似地綁了起來;她掙扎著,頭往前伸,瞪著一雙麻黃眼睛,但是在本埠新聞里她還可以是個“略具姿首”的少婦。“噢!阿哥格就是伊個!阿哥屋里就是伊屋里——從前格能講末哉,現在算啥?”她那口氣不是控訴也不是指斥,她眼睛里也并沒有那親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開了一個大海似的,她眼睛里是那樣的茫茫的無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嚨,發聲喊,都仿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元濟于事。那親戚銜著旱煙管,穿短打,一只腳踏在長板凳上;他也這樣勸她:“格仔閑話倒也(要勿)去講伊(口老)……”然而她緊接著還是恨一聲:“噢!依阿哥囤兩塊肉皮依也搭伊去賣賣脫!”她把下巴舉起來向墻上一指;板壁高處,釘著幾

  枚釘,現在只有件藍布圍裙掛在那里。

  再過去一家店面,無線電里媚媚唱著申曲,也是同樣的人情人理有來有去的家常是非。先是個女人在那里發言,然后一個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這一串:“想我年紀大來歲數增,三長兩短命歸陰,抱頭送終有啥人?”我真喜歡聽,耳朵如魚得水,在那音樂里翅棚游著。街道轉了個彎,突然荒涼起來。迎面一帶紅墻,紅磚上漆出來姥姥大的四個藍團白字,是一個小學校。校園里高高生長著許多蕭條的白色大樹;背后的瑩白的天,將微歌的樹干映成了淡綠的。

  中曲還在那里唱著,可是詞句再也聽不清了。我想起在一個唱本上看到的開篇:“譙樓初鼓定天下——隱隱譙樓二鼓敲……譙樓三鼓更凄涼……”第一旬口氣很大,我非常喜歡那壯麗的景象,漢庸一路傳下來的中國,萬家燈火,在更鼓聲中漸漸靜了下來。

  我拿著個網袋,里面瓶瓶罐罐,兩只洋瓷蓋碗里的豆腐與甜面醬都不能夠讓它傾側,一大棵黃芽菜又得側著點,不給它壓碎了底下的雞蛋;扶著挽著,吃力得很。冬天的陽光雖然微弱,正當午時,而且我路走得多,曬得久了,日光像個黃蜂在頭上嗡嗡轉,營營擾擾的,竟使人癢刺刺地出了汗。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青有氣力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么。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回家來,來不及地把萊蔬往廚房里一堆,就坐在書桌前。我從來沒有這么快地寫出東西來過,所以簡直心驚膽戰。涂改之后成為這樣:——

  中國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

  補釘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興曬著太陽去買回來

  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譙樓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

  沉到底。……

  中國,到底。

  
看過“張愛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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