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最好的散文
張曉風,臺灣女作家,筆名曉風,???可叵,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1941年生,江蘇銅山人,生于浙江金華。張曉風最好的散文有哪些?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張曉風最好的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張曉風最好的散文篇1:有些人
有些人,他們的姓氏我已遺忘,他們的臉卻恒常浮著——像晴空,在整個雨季中我們不見它,卻清晰地記得它。
那一年,我讀小學二年級,有一個女老師——我連她的臉都記不起來了,但好像覺得她是很美的(有哪一個小學生心目中的老師不美呢?)也恍惚記得她身上那片不太鮮麗的藍。她教過我們些什么,我完全沒有印象,但永遠記得某個下午的作文課,一位同學舉手問她“挖”字該怎么寫,她想了一下,說:“這個字我不會寫,你們誰會?”
我興奮地站起來,跑到黑板前寫下了那個字。
那天,放學的時候,當同學們齊聲向她說:“再見”的時候,她向全班同學說:“我真高興,我今天多學會了一個字,我要謝謝這位同學。”
我立刻快樂得有如脅下生翅一般一一我生平似乎再沒有出現(xiàn)那么自豪的時刻。
那以后,我遇見無數(shù)學者,他們尊嚴而高貴,似乎無所不知。但他們教給我的,遠不及那個女老師為多。她的謙遜,她對人不吝惜的稱贊,使我忽然間長大了。
如果她不會寫“挖”字,那又何妨,她已挖掘出一個小女孩心中寶貴的自信。
有一次,我到一家米店去。
“你明天能把米送到我們的營地嗎?”
“能。”那個胖女人說。
“我已經(jīng)把錢給你了,可是如果你們不送,”我不放心地說,“我們又有什么證據(jù)呢?”
“啊!”她驚叫了一聲,眼睛睜得圓突突,仿佛聽見一件聳人聽聞的罪案,“做這種事,我們是不敢的。”
她說“不敢”兩字的時候,那種敬畏的神情使我肅然,她所敬畏的是什么呢?是尊貴古老的賣米行業(yè)?還是“舉頭三尺即有神明”
她的臉,十年后的今天,如果再遇到,我未必能辨認,但我每遇見那無所不為的人,就會想起她——為什么其他的人竟無所畏懼呢!
有一個夏天,中午,我從街上回來,紅磚人行道燙得人鞋底都要燒起來似的。
忽然,我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疲軟地靠在一堵墻上,她的眼睛閉著,黎黑的臉曲扭如一截枯根,不知在忍受什么?
他也許是中暑了,需要一杯甘冽的冰水。他也許很憂傷,需要一兩句鼓勵的話,但滿街的人潮流動,美麗的皮鞋行過美麗的人行道,但沒有人佇足望他一眼。
我站了一會兒,想去扶他,但我閨秀式的教育使我不能不有所顧忌,如果他是瘋子,如果他的行動冒犯我——于是我扼殺了我的同情,讓自己和別人一樣地漠然離去。
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那天中午他在眩暈中想必也沒有看到我,我們只不過是路人。但他的痛苦卻盤據(jù)了我的心,他的無助的影子使我陷在長久的自責里。
上蒼曾讓我們相遇于同一條街,為什么我不能獻出一點手足之情,為什么我有權漠視他的痛苦?我何以懷著那么可恥的自尊?如果可能,我真愿再遇見他一次,但誰又知道他在哪里呢?
我們并非永遠都有行善的機會——如果我們一度錯過。
那陌生人的臉于我是永遠不可彌補的遺憾。
對于代數(shù)中的行列式,我是一點也記不清了。倒是記得那細瘦矮小貌不驚人的代數(shù)老師。
那年七月,當我們趕到聯(lián)考考場的時候,只覺整個人生都搖晃起來,無憂的歲月至此便渺茫了,誰能預測自己在考場后的人生?
想不到的是代數(shù)老師也在那里,他那蒼白而沒有表情的臉竟會奔波過兩個城市而在考場上出現(xiàn),是頗令人感到意外的。
接著,他蹲在泥地上,揀了一塊碎石子,為特別愚魯?shù)奈抑v起行列式來。我焦急地聽著,似乎從來未曾那么心領神會過。泥土的大地可以成為那么美好的紙張,尖銳的利石可以成為那么流麗的彩筆——我第一次懂得,他使我在書本上的朱注之外了解了所謂“君子謀道”的精神。
那天,很不幸的,行列式?jīng)]有考,而那以后,我再沒有碰過代數(shù)書,我的最后一節(jié)代數(shù)課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我整個的中學教育也是在那無墻無頂?shù)恼n室里結束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義有多美。
代數(shù)老師姓什么?我竟不記得了,我能記得國文老師所填的許多小詞,卻記不住代數(shù)老師的名字,心里總有點內疚。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應該不甚困難,但總覺得那是不必要的,他比許多我記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價值嗎?
張曉風最好的散文篇2:魔季
藍天打了蠟,在這樣的春天。在這樣的春天,小樹葉兒也都上了釉彩。世界,忽然顯得明朗了。
我沿著草坡往山上走,春草已經(jīng)長得很濃了。唉,春天老是這樣的,一開頭,總慣于把自己藏在峭寒和細雨的后面。等真正一揭了紗,卻又謙遜地為我們延來了長夏。
山容已經(jīng)不再是去秋的清瘦了,那白絨絨的蘆花海也都退潮了,相思樹是墨綠的,荷葉桐是淺綠的,新生的竹子是翠綠的,剛冒尖兒的小草是黃綠的。還是那些老樹的蒼綠,以及藤蘿植物的嫩綠,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一山。我慢慢走著,我走在綠之上,我走在綠之間,我走在綠之下,綠在我里,我在綠里。
陽光的酒調是很淡,卻很醇,淺淺地斟在每一個杯形的小野花里。到底是一位怎樣的君王要舉行野宴呢?何必把每個角落都布置得這樣豪華雅致呢?讓走過的人都不免自覺寒酸了。
那片大樹下的厚氈是我們坐過的,在那年春天。今天我走過的時候,它的柔軟仍似當年,它的鮮綠仍似當年,甚至連織在上面的小野花也都嬌美如昔,啊,春天,那甜甜的記憶又回到我的心頭來了——其實不是回來,它一直存在著的!我禁不住怯怯地坐下,喜悅的潮音低低回響著。
清風在細葉間穿梭,跟著他一起穿梭的還有蝴蝶。啊,不快樂真是不合理的——在春風這樣的旋律里。所有柔嫩的枝葉都邀舞了,沙沙地響起一片搭虎綢和細紗相擦的衣裙聲。四月的音樂季呢!(我們有多久不聞絲竹的聲音了?)寬廣的音樂臺上,響著甜美渺遠的木蕭,古典的七古弦琴,以及琮琮然的小銀鈴,合奏著繁復而又和諧的曲調。
我們己把窗外的世界遺忘得太久了,我們總喜歡過著四面混凝土的生活。我們久已不能像那些溪畔草地上執(zhí)竿的牧羊人,以及他們僅避風雨的帳棚。我們同樣也久已不能想象那些在隴畝間荷鋤的莊稼人,以及他們只足容膝的茅屋。我們不知道腳心觸到青草時的恬適,我們不曉得鼻腔遇到花香時的興奮。真的,我們是怎么會疾馳得那么厲害的!
那邊,清澈的山澗流著,許多淺紫、嫩黃的花瓣上下飄浮,像什么呢?我似乎曾經(jīng)想畫過這樣一張畫——只是,我為什么如此想畫呢?是不是因為我的心底也正流著這樣一帶澗水呢?是不是由于那其中也正輕攪著一些美麗虛幻的往事和夢境呢?啊,我是怎樣珍惜著這些花瓣啊,我是多么想掬起一把來作為今早的晨餐啊!
忽然,走來一個小女孩。如果不是我看過她,在這樣薄霧未散盡、陽光詭譎閃爍的時分,我真要把她當作一個小精靈呢!她慢慢地走著,好一個小山居者,連步履也都出奇地舒緩了。她有一種天生的屬于山野的純樸氣質,使我不自己地想逗她說幾句話。
“你怎么不上學呢?凱凱。”
“老師說,今天不上學,”她慢條斯理地說:“老師說,今天是春天,不用上學。”
啊,春天!噢!我想她說的該是春假,但這又是多么美的語誤啊!春天我們該到另一所學校去念書的。去念一冊冊的山,一行行的水。去速記風的演講,又數(shù)驟云的變化。真的,我們的學校少開了許多的學分,少聘了許多的教授。我們還有許多值得學習的,我們還有太多應該效法的。真的呢,春天絕不該想雞兔同籠,春天也不該背盎格魯散克遜人的土語,春天更不該收集越南情勢的資料卡。春天春天,春天來的時候我們真該學一學鳥兒,站在最高的枝柯上,抖開翅膀來,曬曬我們潮濕己久的羽毛。
那小小的紅衣山居者委好奇地望著我,稍微帶著一些打趣的神情。
我想跟她說些話,卻又不知道該講些什么。終于沒有說——我想所有我能教她的,大概春天都已經(jīng)教過她了。
慢慢地,她俯下身去,探手入溪?;ò瓯銖乃闹搁g閑散地流開去,她的頰邊忽然漾開一種奇異的微笑,簡單的、歡欣的、卻又是不可捉摸的笑。我又忍不住叫了她一聲——我實在仍然懷疑她是筆記小說里的青衣小童。(也許她穿舊了那襲青衣,偶然換上這件的吧!)我輕輕地摸著她頭上的蝴蝶結。
“凱凱。”
“嗯?”
“你在干什么?”
“我,”她躊躇了一下,茫然地說,“我沒干什么呀!”
多色的花瓣仍然在多聲的澗水中淌過,在她肥肥白白的小手旁邊亂旋。忽然,她把手一握,小拳頭里握著幾片花瓣。她高興地站起身來,將花瓣住小紅裙里一兜,便哼著不成腔的調兒走開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擊了一下,她是誰呢?是小凱凱嗎?還是春花的精靈呢?抑或,是多年前那個我自己的重現(xiàn)呢?在江南的那個環(huán)山的小城里,不也住過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嗎?在春天的時候她不是也愛坐在矮矮的斷墻上,望著遠遠的藍天而沉思嗎?她不是也愛去采花嗎?爬在樹上,弄得滿頭滿臉的都是亂撲撲的桃花瓣兒。等回到家,又總被母親從衣領里抖出一大把柔柔嫩嫩的粉紅。她不是也愛水嗎?她不是一直夢想著要釣一尾金色的魚嗎?(可是從來不曉得要用釣鉤和釣餌。)每次從學?;貋?,就到池邊去張望那根細細的竹竿。俯下身去,什么也沒有——除了那張又圓又憨的小臉。啊,那個孩子呢?那個躺在小溪邊打滾,直揉得小裙子上全是草汁的孩子呢?她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在那邊,那一帶疏疏的樹蔭里,幾只毛茸茸的小羊在嚙草,較大的那只母羊很安詳?shù)靥芍?。我站得很遠,心里想著如果能模摸那羊毛該多么好。它們吃著、嬉戲著、笨拙的上下跳躍著。啊,春天,什么都是活潑潑地,都是喜洋洋的,都是嫩嫩的,都是茸茸的,都是叫人喜歡得不知怎么是好的。
稍往前走幾步,慢慢進入一帶濃烈的花香。暖融融的空氣里加調上這樣的花香真是很醉人的,我走過去,在那根陡的斜坡上,不知什么人種了一株梔子花。樹很矮,花卻開得極璀璨,白瑩瑩的一片,連樹葉都幾乎被遮光了。像一列可以采摘的六角形星子,閃爍著清淺的眼波。這樣小小的一棵樹,我想,她是拼卻了怎樣的氣力才綻出這樣的一樹春華呢?四下里很靜,連春風都被甜得膩住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了很久,哦,我莫不是也被膩住了吧!
乍醬草軟軟的在地上攤開、渾樸、茂盛,那氣勢竟把整個山頂壓住了。那種愉快的水紅色,映得我的臉都不自覺地熱起來了!
山下,小溪蜿蜒。從高處俯視下去,陽光的小鏡子在溪面上打著晚晃晃的信號,啊,春天多叫人迷惘啊!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誰負責管理這最初的一季呢?他想來應該是一種神奇的藝術家了,當他的神筆一揮,整個地球便美妙地縮小了,縮成了一束花球,縮成一方小小的音樂匣子。他把光與色給了世界,把愛與笑給了人類。啊,春天,這樣的魔季!
小溪比冬天漲高了,遠遠看去,那個負薪者正慢慢地涉溪而過。啊,走在春水里又是怎樣的滋味呢?或許那時候會恍然以為自己是一條魚吧?想來做一個樵夫真是很幸福的,肩上挑著的是松香,(或許還夾雜著些山花野草吧!)腳下踏的是碧色琉璃,(并且是最溫軟、最明媚的一種。)身上的灰布衣任山風去刺繡,腳下的破草鞋任野花去穿綴。嗯,做一個樵夫真是很叫人嫉妒的。
而我,我沒有溪水可涉,只有大片大片的綠羅裙一般的芳草,橫生在我面前。我雀躍著,跳過青色的席夢思。山下陽光如潮,整個城布都沉浸在春里了。我遂想起我自己的那扇紅門,在四月的陽光里,想必正煥發(fā)著紅瑪瑙的色彩吧!
他在窗前坐著,膝上放著一本布瑞克的國際法案,看見我便迎了過來。我?guī)缀醪荒芟嘈?,我們已在一個屋頂下生活了一百多個日子?;秀敝g,我只覺得這兒仍是我們共同讀書的校園。而此時,正是含著驚喜在樓梯轉角處偶然相逢的一剎那。不是嗎?他的目光如昔,他的聲音如昔,我怎能不誤認呢?尤其在這樣熟悉的春天,這樣富于傳奇氣氛的魔術季。
前庭里,榕樹抽著纖細的芽兒,許多不知名的小黃花正搖曳著,像一串晶瑩透明的夢。還有古雅的蕨草,也善意地延著墻角滾著花邊兒。啊,什么時候我們的前庭竟變成一列窄窄的畫廊了。
我走進屋里,扭亮臺燈,四下便烘起一片熟杏的顏色。夜已微涼,空氣中沁著一些凄迷的幽香。我從書里翻出那朵梔子花,是早晨自山間采來的,我小心地把它夾入厚厚的大字典里。
“是什么?好香,一朵花嗎?”
“可以說是一朵花吧,”我遲疑了一下,“而事實上是1965年的春天——我們所共同盼來的第一個春天。”
我感到我的手被一只大而溫熱的手握住,我知道,他要對我講什么話了。
遠處的鳥啼錯雜地傳過來,那聲音紛落在我們的小屋里,四下遂幻出一種林野的幽深——春天該是很深很濃了,我想。
張曉風最好的散文篇3:回到家里
去年暑假,我不解事的小妹妹曾悄悄地問起母親:“那個曉姐姐,她怎么還不回她臺北的家呢?”
原來她把我當成客人了,以為我的家在臺北。這也難怪,我離家讀大學的時候,她才三歲,大概這種年齡的孩子,對于一個每年只在寒暑假才回來的人,難免要產(chǎn)生“客人”的錯覺吧?
這次,我又回來了,回來享受主人的權利,外加客人的尊敬。
三輪車在月光下慢慢地踏著,我也無意催他。在臺北想找一個有如此雅興的車夫,倒也不容易呢。我悠閑地坐在許多行李中間,望著星空,望著遠處的燈光,望著朦朧的夜景,感到一種近乎出世的快樂。
車子行在空曠的柏油路上,月光下那馬路顯得比平常寬了一倍。濃郁的稻香飄蕩著,那醇厚的香氣,就像有固著性似的,即使面對著一輛開過來的車子,也不會退卻的。
風,有意無意地吹著。忽然,我感到某種極輕柔的東西吹落在我的頸項上,原來是一朵花兒。我認得它,這是從鳳凰木上落下來的,那鮮紅的瓣兒,認人覺得任何樹只要拼出血液來凝成這樣一點的紅色,便足以心力交瘁而死去了。但當我猛然抬首的當兒,卻發(fā)現(xiàn)每棵樹上竟都聚攢著千千萬萬片的花瓣,在月下閃著璀璨的光與色,這種氣派決不是人間的!我不禁癡癡地望著它們,夜風里不少瓣兒都辭枝而落,于是,在我歸去的路上便鋪上一層豪華美麗的紅色地毯了。
車在一家長著大榕樹的院落前面停了下來,我遞給他十元,他只找了我五元就想走了,我不說什么,依舊站著不動,于是他又找了我一塊錢,我才提著旅行袋走回去。我怎么會上當呢?這是我的家啊!
出來開門的是大妹,她正為大學聯(lián)考在夜讀,其余的人都睡了。我悄悄走入寢室,老三醒了,揉揉眼睛,說:“呀,好漂亮!”便又迷迷糊糊地入夢了。我漂亮嗎?我想這到底是回家了,只有家里,每一個人才都是漂亮的,沒有一個妹妹會認為自己的姐姐丑,我有一個朋友,她的妹妹竭力慫動她,想讓她去竟選中國小姐呢!
第二天我一醒來,柚子樹的影子在紗窗上跳動了,柚子樹是我十分喜歡的,即使在不開花的時候,它也散布著一種清潔而芳香的氣味。我推枕而起,看到柚子樹上居然垂?jié)M了新結的柚子,那果實帶著一身碧綠,藏在和它同色的葉了里,多么可佩的態(tài)度,當它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它便謙遜地隱藏著,一直到它個體龐大了,果汁充盈了,才肯著上金色的衣服,把自己獻給人類。
這時,我忽然聽到母親的聲音,她說:“你去看看,是誰回來了。”
于是門開了,小妹妹跳了進來。
“啊,曉姐姐曉姐姐”她的小手便開始來拉我了,“起來吃早飯,我的凳子給你坐。”
“誰要我坐他的凳子,就得給我一毛錢。”我說。
“我有一毛,你坐我的。”弟弟很興奮地叫起來。
“等一下我就有五毛了,你先坐我的,一會就給你。”
我奇怪這兩個常在學校里因為成績優(yōu)異而得獎了孩子,今天竟連這個問題也搞不清楚了。天下哪人坐別人座位還要收費的道理?也許因為這是家吧,在家里,許多事和世界上的真理是不大相同的。
剛吃完飯,一部腳踏車倏然停在門前,立刻,地板上便響起一陣賽跑的腳步聲。
“這是干什么的?”沒有一個人理我,大家都向那個人跑去。
于是我看到一馬領先的小妹妹從那人手里奪過一份報紙,很得意地回來了,其余的人沒有搶到,只好作退一步的要求:“你看完給我吧!”
“再下來就是我。”
“然后是我。”
亂嚷了一陣,他們都回來了,小妹妹很神秘地走進來,一把將報紙塞在我手里。
“給你看,曉姐姐。”
“我沒有說報紙啊!”
“你說了的!”
“我不知道,沒有報紙啊!”她傻傻地望著我。
“你剛才到底說什么?”
“說包‘擠’”。她用一根肥肥的指指著我枕旁的紙包,我打開來一看,是個熱騰騰的包子。原來她把“子”說成“擠”了,要是在學校里,老師準會罵她的,但這里是家,她便沒有受磨難的必要了,家里每一個人都原諒她,認為等她長大了,牙齒長好了,自然會說清楚的。
我們家里常有許多小客人,這或許是因為我們客廳中沒有什么高級裝璜的緣故,我們既沒有什么古瓶、宮燈或是地毯之類的飾物,當然也就不在乎孩子們近乎野蠻的游戲了,假如別人家里是“高朋滿座”的話,我們家里應該是“小朋滿座”了。這些小孩每次看到我,總顯得有幾分畏懼,每當這種時候,我常想,我?guī)缀醯扔谝粋€客人了,但好心的弟弟每次總能替我解圍。
“不要怕,她是我姐姐。”
“她是干什么的?”
“她上學,在臺北,是上大學呢”
“這樣大還得上學嗎?”
“你這人,”弟弟瞪了他兩眼:“大學就是給大孩子上的,你知不知道,大學,你要曉得,那是大學,臺北的大學。”
弟弟妹妹多,玩起游戲來是比較容易的,一天,我從客廳里走過,他們正在玩著“扮假家”的游戲,他們各人有一個家,家中各有幾個洋娃娃充作孩子,弟弟扮一個醫(yī)生,面前放著許多瓶瓶罐罐,聊以點綴他寂寞的門庭。我走過的時候他竭力叫住我,請我去看病。
“我沒病!”說完我趕快跑了。
于是他又托腮長坐,當他一眼看到老三經(jīng)過的時候,便跳上前去,一把捉住她;“來,來,快來看病,今天半價。”
老三當然拼命掙扎,但不知從哪里鉆出許多小鬼頭,合力拉她,最后這健康的病人,終于坐在那個假醫(yī)生的診所里了,看她那一臉悉容,倒像是真的病了呢,做醫(yī)生的用兩條串好的橡皮筋,綁著一個醬油瓶蓋,算是聽診器,然后又裝模作樣地摸了脈,便斷定該打鹽水針。所謂鹽水針,上端是一個高高懸著的水瓶,插了一根空心的塑膠線,下面垂著一枚亮晶晶的大釘子,居然也能把水引出來。他的釘尖剛觸到病的胳臂,她就大聲呼號起來,我以為是戳痛了,連忙跑去搶救,卻聽到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行,不行,癢死我了。”
打完了針,醫(yī)生又給她配了一服藥,那藥原來是一把拌了糖的番石榴片,世界上有這樣可愛的藥嗎?我獨自在外的時候,每次病了,總要吃些像毒物一樣可怕的藥。哦,若是在那時能有這樣可愛的醫(yī)生伴著我,我想,不用打針或吃番石榴片,我的病也會痊愈的。回家以后,生活極其悠閑,除了讀書睡覺外,便是在庭中散步。庭院中有好幾棵樹,其中最可愛的便是芒果樹,這是一種不能以色取勝的水果,我喜歡它那種極香的氣味。
住在宿舍的時候,每次在長廊上讀書,往往看到后山上鮮紅的“蓮霧”。有一次,曹說:“為什么那棵樹不生得近一點呢?”事實上,生得近也不行啊,那是屬于別人的東西;如果想吃,除了付錢就沒有別的法子了,這個世界有太多的法律條文,把所有權劃分得清楚極了,誰也不能碰誰的東西,只有在家里,在自己的家里,我才可以任意摘取,不會有人責備我,我是個主人啊!
回家以后惟一遺憾的,是失去了許多談得來的朋友,以前我們常在晚餐后促膝談心的。那時我們的寢室里經(jīng)常充滿了笑聲,我常喜歡稱她們?yōu)槲?ldquo;親愛的室民”,而如今,我所統(tǒng)治的“滿室的快樂”都暫時分散了。前天,我為丹寄去一盒芒果,讓她也能分享我家居的幸福。家,實在太像一只樸實無華而又飽含著甜汁的芒果呢!
我在等,我想不久她的回信就會來的,她必會告訴我,她家中許多平凡而又動人的故事。我真的這樣相信;每個人,當他回到自己家里的時候,一定會為甜蜜和幸福的所包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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